秋天吃涮羊肉 YYDS!
神仙愛情 YYDS!
突然間,就萬物皆可 YYDS | 微博
無論是形容吃得著、看得見的美食與作品,還是更難以捉摸的情感,萬金油表達“YYDS”(“永遠的神”拼音首字母縮寫)似乎總能適用。
但正是因為在哪都能看到這句縮寫,有人開始批判 YYDS 讓語言變得貧瘠、使人們的表達能力下降,甚至鈍化了人的感受力與創造力:“原本豐富的詞匯、曲折的表達,如今全部變成一句簡單粗暴的‘YYDS’,長此以往,人就變傻了!”
然而,簡化的表達真的會讓人變笨嗎?或者說,我們的思想真的會被語言影響嗎?還是說我們的思想原本是以無聲的形式棲息于大腦中,只是在與人交流的過程中臨時披上了一件“語言外衣”?
其實,“語言是否能影響人思維方式”的爭論已經持續上千年了。查理曼大帝統治西羅馬帝國時就曾發出感嘆:“多會一門語言就像多一個靈魂(To have another language is to possess a second soul)。”
從直覺出發,不少人會簡單地認為語言能決定思想。很多同學都會有類似的感受:“我在說英文時更開朗,在說中文時更含蓄”。
說日語時,我愛你就變成了月色真美
在當代語言學領域,也有一些語言學家有相同的想法。薩丕爾-沃爾夫假說(Spair-Whorf Hypothesis)就是其中代表性的理論,這個假說認為,語言對人的思維和感知有決定性作用。
其提出者愛德華·薩丕爾(Edward Sapir)在進行文化研究時發現了不同語言描述同一事物時的差別,于是總結出了“語言結構能系統化地反映概念世界”的論點。薩丕爾的學生本杰明·李·沃爾夫(Benjamin Lee Whorf)則進一步將這個理論具象化。
薩丕爾本人 | Wikipedia
在做語言學研究之前,沃爾夫曾是一名消防記錄員,他在閱讀消防文件時發現,人們描述火災場景時的語言往往會暗示火災起因。比如有一次,工作人員以為“石灰石”是一種“石”,便默認了石頭不可燃,以至于忽視了火源,最終釀成了災害。沃爾夫由此推論,語言可以影響人的思維、甚至行為。
跨語言與文化的研究中,類似的例子更多。美國加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認知語言學教授 Lera Boroditsky 曾在一次公開演講中展示了一組其祖父的照片。照片中不同年齡段的祖父一字排開,習慣從左到右寫字的人(比如漢語、英語使用者)傾向于認為照片是按時間順序排列的,而習慣從右到左寫字的人(比如阿拉伯語、希伯來語使用者)則認為照片是按倒敘排列的。
你覺得這組照片是按時間順序排列的嗎?| TED
有科學家認為,由語言導致的認知差別,會進一步影響人們的規劃行為。哈佛大學行為經濟學家陳基思(Keith Chen)的研究發現,不區分現在時和將來時的人(比如日語使用者)更容易養成儲蓄習慣,因為他們覺得未來是現在的一部分;而區分現在與將來的人(比如英語使用者)則傾向于認為“未來很遙遠”,從而不善于為未來做打算。除了儲蓄,語言時態還會影響人們的戒煙、健身、婚姻、退休等各方面計劃。
類似的例子還能找到很多:愛斯基摩人有幾十個詞語用來區分不同形態的雪;霍皮人的語言里沒有時間概念,他們認為事物在不斷變化中循環;那瓦霍語里“藍色”和“綠色”用同一個詞表達,而俄語里有數十種詞語來區分不同程度的藍。
愛斯基摩人用于描述雪的詞語有很多 | Hamlet Hub
按照薩丕爾假說類比一下中英文。在“民以食為天”的中華文化中,有“鮮香”、“醬香”、“軟嫩爽滑”、“回味悠長” 等多種形容詞,而這些詞未必都能在英文中找到對應詞,也因此西方文化中沒有這些細微的香型分別。
看到這里,你是不是也被薩丕爾和沃爾夫說服了?
但這個假說很難經得起推敲:沒有了這些詞,說英文的人就嘗不出中餐的美味了嗎?語言中沒有準確描述時間的詞,霍皮人就分不清昨天和今天了嗎?我們常常會覺得詞不達意,或者在說話和寫作時“卡殼”難道不正是思維在跳出語言掌控的證據嗎?
隨著腦部功能性核磁共振(FMRI)等研究方法的進步,學者們逐漸認清一個事實:目前沒有任何研究能證明不同語言使用者之間腦部結構有顯著差距。
也就是說,從硬件上來說,語言并沒有對人的認知機制產生任何實質性改變。
就算叫仰泳鱸魚,顧客也能看出是生命垂危的鱸魚!
2017年,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 Jonathan Winawer 進行了一個實驗,請英語母語者和俄語母語者來區分不同的藍色。
在俄語中,淺藍色(發音為“goluboy”)和深藍色(發音為“siniy”)是兩個截然不同的詞,在英語中則沒有明顯區分。在實驗中,參與者需要從三個藍色方塊中挑出顏色相同的兩個。在挑選不同色調的方塊時,說俄語的人平均速度略快一些(快 124 毫秒),但在區分藍色的深淺時,英語母語者和俄語母語者的判斷力沒有顯著差別。
俄語要求使用者必須區分深藍和淺藍 | TED 演講
著名語言學家史蒂芬·平克評價道,“無論語言的影響力有多大,它也無法觸及視網膜的結構或者改變神經節細胞的連接方式。”至于俄國人略快一些的判斷速度,則是語言中常用的分類模式讓人更習慣挑選不同深淺的藍色,不代表他們對藍色的感知異于常人。“但那又怎樣?它既不能證明不同的語言會會導致不同的世界觀,也不能證明‘無以名之’的東西就一定無法描述,無法想象。”平克說。
思維獨立于語言存在的證據更在于人們自身的體驗。不少創作者都提到過,在靈感出現時,他們的思維不再是語言,而是像涌泉一樣爆發,像電影一樣閃現,無數語言中沒有描述過的音樂和文學作品,甚至是抽象的物理數學概念,就如此產生。愛因斯坦就是在工作時想象自己騎在光束上回頭看時鐘,或者在垂直下降的電梯里丟硬幣,由此獲得了相對論的靈感。
想用YYDS?那就大膽用吧!
雖然語言不會影響我們的硬件,但語言會體現特定文化傾向、好惡。
不少語言中名詞會區分陰/陽/中性,這些詞性差別會影響人們對事物的感受。比如“橋”在德語中是陽性的,而在西班牙語中則是陰性的。于是,德語使用者傾向于用“長”、“堅固”等詞語形容橋梁,而西班牙語使用者傾向于把橋形容成“優雅的”、“美麗的”。中文雖然不區分名詞陰陽,但也有“日中市朝滿,車馬若川流”或“日光平午見,霧氣半天蒸”等暗示日中陽氣更勝的詩句。
陰陽詞性的使用,也容易造成性別刻板印象,從而引發性別爭議與歧視。仍以上文的西班牙語舉例。西語中大部分名詞,尤其是復數名詞,被默認為陽性。近年來,不少人開始反思語言中的歧視,呼吁取消陰陽性語法規則,轉而使用“包容性語言(inclusive language)”。哪怕不區分陰陽性的語言,也有性別歧視的例子,以英語舉例,主席(chairman)默認是男性,如果要表達女性主席則需要額外備注“女主席(chairwomen)”。
在法語中,un entraineur 是體育教練,然而這個詞的陰性形態 une entraineuse,就有了陪酒女的意思 | YouTube L‘OBS
這種語言習慣的形成是歷史遺留和群體認知共同作用的結果,而非成因。有理由相信,隨著我們社會的進步,語言也會因此發生迭代。
那么在網絡集體使用 YYDS 之后會出現什么結果呢?我們可以大膽預測:首先,既然人類的精神生活獨立于語言存在,那么即使大家不說,那些藏在“YYDS”之后的、或百轉千回或直接熱烈的復雜情感仍然不會減淡分毫。其次,由于這些概念遠比“YYDS”要復雜,新的概念、新的詞語、新的語言習慣又會再度產生。而到那時,“YYDS”也會和過往的一切網絡流行語一樣加入懷舊套餐,成為一個年代的美好回憶。
參考文獻
[1] Boroditsky. L. (2017). How Language Shape the Way We Think. TED.https://www.ted.com/talks/lera_boroditsky_how_language_shapes_the_way_we_think/transcript#t-260396
[2] Winawer, J., Witthoft, N., Frank, M., Wu, L., Wade, A., and Boroditsky, L. (2007). "Russian blues reveal effects of language on color discrimination."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doi:10.1073/pnas.0701644104
[3] Whorf, B. L. (2012). Language, thought, and reality: Selected writings of Benjamin Lee Whorf. MIT press.
[4] Sapir, E. (2021). Selected writings of Edward Sapir in language, culture and personalit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5] Chen, K. (2013). The Language We Speak Predicts Saving and Health Behavior. Yale Insights.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 “果殼”(ID:Guokr42),作者:Vanilla,36氪經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