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鄭州那場暴雨嗎?
兩位鄭州某銀行實習生沖進暴雨急流,救了五個人。
剛在銀行實習10天的他們,被銀行破格錄取為正式員工。
在一眾叫好聲外,也有不少質疑,“在銀行工作,這算是報恩嗎?”,“銀行可不同以往了,轉正了也沒啥可慶祝的。”
“質疑的都是懂行的業內人士”,去年離職的前銀行人尹華笑得意味深長,“從城商行、到股份行,到國有大行,一水兒的卷”。
今年上半年,四大國有銀行從業人數減少了22355人(不包括勞務派遣)。其中,宇宙行工行人數從去年年底的44萬減少到43萬,中國農業銀行從45.9萬減少到45.4萬,中國銀行從30.9萬減少到30.5萬人,中國建設銀行員工從34.96萬減少到34.55萬人;其他銀行亦不例外。
員工縮水,既有銀行的主動優化瘦身,也有銀行人的主動逃離。
“金飯碗已經沒有含金量了”,心生去意的不止尹華,接受《財經故事薈》采訪的幾位前任、現任銀行從業人員,曾享受了銀行業大爆發的紅利,也親歷了紅利不再的失落。
某地方商業銀行支行副行長,在工作高壓中陷入抑郁,裸辭創業虧損幾十萬,至今不后悔離開;工作了11年的前銀行分行高管,第四次跳槽,年薪從60萬降到20萬,沒了成就感,也不敢躺平,如今去留兩難;95后國有銀行運營經理騎驢找馬,各種考證,為離職做準備;出身銀行世家的銀行二代,頭也不回離開了銀行,“覺得當初辭職辭晚了”。
尹華辭職那天,恰好趕上支行十周年行慶。
接過辭職信的支行行長并沒有太驚訝,畢竟開業時的老員工都已陸續離職,尹華是第23個,也是最后一個。
場面上的挽留客套又敷衍,僅僅持續了幾十秒,就匆匆告結,“現在銀行不好進,你要認真考慮下”。
要不要離職,其實尹華已經考慮了好久。
“銀行行長、金融精英”,這些職業標簽,曾是她帶給父母的榮耀, 也曾給了她優渥的生活。如今,30多歲要換個賽道從零開始,人生之艱,可想而知。
然而,遞交辭職信那一刻,尹華如釋重負的輕松感卻遠大于對未來的忐忑。
2011年,尹華在兩千多人的競聘大軍中拔得頭籌,順利進入一家地方性商業銀行,在新成立的一級支行擔任客戶經理。
通過半年的考核,尹華成為正式員工。此時,她的月薪已過萬,當時所在城市的商品房,均價也就5000元/平方米,當地普通白領的月薪,也就四五千左右,尹華感覺未來一片光明。
那也是銀行工作最為吃香的時候,與尹華同期入職的同事兼閨蜜于琳,后來私下透露,藝術專業的她,并不符合銀行的招聘要求,是做生意的父親,通過銀行領導暗箱操作,花費20W打點后,以“資源型客戶經理”的定位,成功端上了銀行的“金飯碗”。
銀行內部,一般都把直系親屬中有銀行從業者的(擁有一定的客戶量)、親屬中有上市公司高管人員的(最好分管財務工作)、親屬中有在銀行所在轄區政府任職高官的這三類員工,默認為“資源型”員工。
聽聞于琳的秘密,一方面,讓尹華體會到了自己工作的含金量,另一方面,不平感也陡然而生。
尹華同事中,還有一位四十多歲的大姐,家里和當地一家上市公司的董事長關系很鐵。
通過她的關系,這家上市公司在銀行開設對公賬戶,常年趴著上億元存款,大姐享受了不用上班的特殊待遇,收入、福利與其他客戶經理不相上下。
這讓信奉個人奮斗的尹華,多少有些不滿。
管理文化的不認同,一度被升職給掩蓋了,但是,當行業增長放緩甚至停滯,當升職和加薪都已無望,不滿和失望就會徹底暴露。
2015年除夕前一天,行長把員工陸續叫到辦公室分發年終獎金,等待尹華的卻是當頭一棒。
“XXX公司的500萬元不良貸款,按照總行的罰款明細,要從經辦人的年終獎金里面扣,你的獎金罰沒了。”行長的語氣沒有一絲溫度。
忙碌一整年,卻因第一筆不良貸款顆粒無收,尹華沮喪萬分。
但那時的她并沒有意識到,職場真正的滑鐵盧即將來臨。
隨著經濟增長放緩,以及互聯網金融兇猛入侵,銀行業受到沖擊,貸款業務開展得舉步維艱,曾經客戶絡繹不絕,后來變得門可羅雀。
尹華無可奈何,“柜臺高峰期每天叫號高達200號,后來每天最多只有60號”。
不良率高企的問題也開始暴露,“2015年我們支行報表上的不良率高達25%以上,但我心里知道,真實的不良率更加觸目驚心,為了不影響整體考核,行里選擇了暫不上報”。
不良貸款對銀行利潤影響很大,尹華所在的銀行被迫調整了業務結構,開始以存款業務為主,同時向零售業務轉型。
在那之后,尹華每天早上7點到11點,都要去菜市場發小傳單攬儲,每次都會遇到其他銀行的員工。
一次發小傳單時,被媽媽的閨蜜看見了。隔天,小區的三姑六婆就在議論,誰誰家女兒在菜場當推銷員,銀行落魄了。
酒桌上拉客戶,也成了必備技能。
有一次,行里宴請區里掌握拆遷款的領導。
這位領導好酒,對于尹華等人的推脫很是不滿,“你這個行長怎么當的,下面的員工個個喝酒畏畏縮縮,好好跟XX銀行學學”。
被數落的行長立刻要求尹華和同事,將三兩裝的白酒一口干掉。
“當晚同事們都喝醉了,我還到醫院打了點滴”。而一位女同事因拒絕陪酒,隔天在行里的大會上被批評缺乏大局觀。
高壓工作下,越來越多的同期員工陸續離職。
還在堅持的尹華,2017年被提拔為副行長,負責網點遷址工作。在超高壓狀態下,剛懷孕的尹華出現了流產先兆。住院保胎第三天,領導便打電話催促返崗,最終導致了胎兒停育,這讓尹華和老公傷心不已。
讓尹華更為寒心的是,備孕期間,領導就開始培養可以取代她的后備人員,“因為業務難做了,所以每個人的KPI考核都是高壓狀況,行里覺得我備孕會耽誤工作,所以就想換了我”。
不再增長的薪水,難以上升的職務,隨時被替代的不安,從“甲方”到“乙方”的落差,都讓尹華陷入抑郁狀態,常常在半夜三四點驚醒后,就再也無法入睡,
2020年初,尹華選擇了裸辭。離職時,她的月薪只有1.5W,和2012年正式入職的月薪不相上下,此時,當地房價已經升至20000元/平方米。
離職后,尹華開了一間攝影工作室,雖受疫情影響,兩年虧損了幾十萬,但她從沒后悔過離職決定。
今年,閑下來的尹華,打算和老公要一個寶寶。
從業11年,高杰總共跳槽四次。前三次一路漲薪,而第四次跳槽,年薪從60萬直降到20萬,但這是他的主動選擇,“干不動了,保命要緊,之前的工作壓力太大了”。
高杰的上一個東家是某上市股份制銀行,他擔任分行營銷部總經理一職,離職前年薪達到60W+。令人羨慕的收入背后,是常人無法承受的KPI。
連續三年,他幾乎都是每晚11點之后回家。妻子也是銀行人,高杰收入可觀,就說服她從銀行辭職,做了全職太太。
最初,高杰的繁忙換來了升職和加薪。但最近兩年,忙碌沒減少,加薪卻無望,被迫“喪偶式育兒”的妻子,抱怨越來越多。
去年12月,冷風凜凜,半夜1點鐘,終于結束了應酬的高杰,拖著疲憊的身體挨個將客戶送到家后,才發現漏接了妻子的十幾個未接電話。
原來孩子突發高燒,而在茶座包廂里手機調成靜音的他,此時正與客戶相談甚歡。
高杰內心滿是愧疚,為了緩和夫妻關系,他隨后安排了高檔西餐廳的燭光晚餐。好巧不巧,第二天,一個重要的客戶需要發放貸款,整個晚餐期間,高杰不斷接打客戶、下屬、上司的電話,反復確認溝通第二天的放款事宜,這讓妻子十分掃興。
一次又一次的晚歸和家庭責任的缺席中,夫妻感情出現裂痕,最終妻子選擇了離婚。
更悲催的是,因為長期處在高強度的工作中,高杰患上了高血壓,每天談業務接打電話次數太多,還患上了中耳炎并伴有耳鳴。
其實,像高杰一樣,處于亞健康的銀行人不在少數,2018年世界衛生組織公布的十大重度亞健康TOP5行業中,金融業赫然在目。
生病之后,高杰意識到,必須將身體放在第一位,與此同時,他經常自我懷疑,工作太忙,導致妻離子散,意義何在?!
為了有時間陪伴孩子,2020年初,高杰第四次跳槽,選擇了一家地方性商業銀行,擔任分管業務的行長,工作壓力降低了不少,背負的KPI考核,也遠遠低于前東家,為此,他甚至愿意接受降薪——年薪從60萬降到20萬。
盡管薪水大幅下降,但被上市銀行錘煉過來的高杰,最初工作起來游刃有余,他整個人放松了不少。
但高杰沒想到,降薪換來的舒適圈,沒有持續很久。
2020年,受到疫情影響,高杰所在的銀行響應國家政策,大力發展普惠金融,但該銀行IT系統和風控系統偏弱,一線業務人員和中后臺風控人員,存在較大分歧,內部溝通不暢,互相扯皮是常事兒。
作為分管行長,高杰初來乍到,就要疲于應對內部部門沖突,而IT系統的提升和風控能力的進化又非一日之功,他積攢多年的能力值,在這個小銀行也無處釋放。再一次,他被疲憊和無奈捆扎得透不過氣來。
“銀行的社會認可度越來越低,這是大環境的問題,這份職業沒有了成就感,想躺平,但又沒那個條件,在這個二線城市,也找不到其他合適工作”,如今的高杰糾結不已。
高杰的困惑并非孤例,微博有個超話是“今天你從銀行辭職了嘛”,閱讀量達到6440.3萬,討論3.5萬。
有網友戲稱銀行同行為“獄友”;還有網友吐槽“對電話和微信產生了深深的恐懼,“手機一響就是報表、審批、搞資料,一個比一個急,每個都是催”;“工作本身并不辛苦,辛苦的是內部溝通,扯皮、推諉,無休止的內斗……..”
一條條吐槽代表著不同的情緒,也側面反映了在高壓的工作環境中,銀行從業人員的去留兩難。
佩兒是90后,生性灑脫的她,在工作中經常要強忍委屈。
2018年春節前夕,一位身為VIP客戶的中年男士,辦理大額轉賬業務,需要等待佩兒授權。正在忙著為VIP們發放禮品的佩兒,動作稍微慢了些,男客戶便大發雷霆,爆了粗口。
大庭廣眾之下遭受辱罵,佩兒委屈又氣憤,可為了減少影響,她不得不走出柜臺,在眾目睽睽之下,向客戶三鞠躬,并連說三次“對不起”。
整個過程,佩兒都強忍淚水。
類似的遭遇,佩兒經常會碰到,但她每一次都忍住了辯白的沖動——既違反規定,也會遭遇處罰,“其實,我們就是個服務員”,佩兒自嘲。
工作中多次受到委屈后,佩兒長期內心郁結,她加入了一個讀書會,經常參加線下沙龍,聽聽別人的故事,讓情緒得到疏解。
而無望的升職加薪,則讓佩兒看不到未來。
“沒進銀行之前,充滿了向往,以為銀行就代表著穩定、高薪、體面,進入銀行以后才發現,并沒有想像中那么高大上。現在有人問我在哪工作,我都不好意思說在銀行上班”,佩兒很是失落。
大學期間主修會計專業的佩兒,剛畢業進入銀行時,在同學中屬于絕對的高收入群體。
從國有銀行的營業廳柜員,到運營部職員,她努力了五年,如今年薪剛剛達到10萬元,“每年的漲薪,也就勉強追得上通貨膨脹”,在這個城市,非私營單位在職員工2020年的平均年薪為89464元,“銀行工作已經不算是高薪了”。
相比起佩兒,她的大多數同學,不少選擇去企業當會計,“越老越吃香,收入直線上升,我現在屬于同學中的低收入群體了”。
與此同時,佩兒等銀行基層員工,還擔心被優化被替代。
隨著銀行在線化程度提升,銀行網點開始大瘦身,柜臺工作也被替代——中國銀行業協會公布的數據顯示,2020年多家國有銀行和股份制銀行的柜面交易替代率已經超過90%,部分銀行甚至超過95%。
即便如此,雖然失望積累得越來越多,她卻一度不敢輕易跳槽,“五年沒有成長,缺乏核心競爭力,即便跳槽也未必能夠勝任。”
與很多互聯網公司鼓勵員工內部轉崗不同,在銀行,“你的位置大部分是固定的,就像流水線工人”。
也有很多銀行人主動離開——智聯招聘的報告顯示,工作五年內依然留在銀行業的從業人員,比例不超過70%。
就如同一個圍城,里面的人浩浩蕩蕩離開,外面的人又拼命往里擠,如今銀行業一旦招聘,競聘者還是絡繹不絕。
據佩兒了解,另一家國有銀行,網申對學歷要求不低,筆試的通過率僅在10%左右,進入面試環節,錄取率在1:3左右,“不知道他們來了會不會失望呢?!”
今年,佩兒終于下定了跳槽的決心,“只有離開,才能突破瓶頸期。”
為此,她甚至聯系了職業規劃師,在對方的建議下,根據愛好、性格等,報考了心理咨詢師、人力資源管理師證書,為跳槽做準備。
出身于銀行世家的邱宇,一度對銀行工作充滿向往。
他的父親是某國有大行老員工,“我小學時,父親就是支行行長了,連老師都特別關照我”。
當時,邱宇家是同學中最先有小轎車的。每次媽媽開著豐田轎車來學校接送邱宇,同學都投來羨慕的目光,在上世紀90年代,城市里的私家車并不多。而優渥的家庭條件,都來源于父親的高薪。
前幾年,從美國留學回國后,邱宇沒猶豫,子承父業,也進入了銀行業。
最初,父親建議他去國有大行,但邱宇拒絕了,他選擇了一家城商行。
“不選擇國有大行理由很簡單,待遇沒有商業銀行好,國有大行的紅利在我父親那一代”。在邱宇所在的某不發達省份省會城市,當地國有銀行新員工的月薪在6K左右,而商業銀行新員工月薪則在15K左右,差距明顯。
銀行業的薪酬差距持續已久,一方面國有大行員工數量多,網點比較下沉,而且覆蓋中西部地區,拉低了平均工資。A股上市銀行2021年半年報披露,四大國有銀行平均月薪都在2.5W以下,不及招商銀行、平安銀行的一半。
入職前,這家城商行對邱宇的承諾年薪是30萬左右,他很滿意。然而入職后,邱宇才發現,這個承諾從沒兌現過。
剛入職時,靠著父親介紹來的老關系,邱宇并不缺客戶,“但業務經常無法落地,談好的客戶又跑了,很是懊惱。”
在父親的牽線下,邱宇曾頂著烈日一次次前往客戶公司,介紹信貸優惠政策等。
客戶賣父親面子,也看中了邱宇的認真,大多愿意選擇邱宇所在銀行作為結算行——當然,投桃報李,在客戶資金緊張時,邱宇也應該盡快給客戶辦理貸款授信。
但邱宇卻發現,銀行手續過于繁瑣、流程不暢,經常招致客戶抱怨。
有一次,某個客戶急需貸款,但發放金額超出了分行權限,邱宇需要帶著分行四位領導簽署的審批表,連夜趕往千里之外的總行辦理貸款指令。
到了才發現,總行一周前重新下發了新的審批表模板,由于中后臺信息系統不通暢,分行模版尚未更新,邱宇用的老版本,總行拒絕審批。
“我跑了一千里地,就差那一張紙,能甘心嗎?!”與總行溝通無果后,邱宇重新返回分行,打印了新版本的審批表。
繁瑣的流程重新走一遍,出賬通知書終于姍姍來遲,客戶急催貸款,可經辦人邱宇還在回分行的動車上,無法及時辦結貸款,他只好不停道歉。
“加班苦不算啥,做無用功真得心累”,這樣的奔波,于邱宇是常態。
邱宇的遭遇也非個例。他的同行大偉也未能幸免,大偉在另一家地方商業擔任支行行長,此前,該支行擁有300萬元的貸款權限,由于銀行不良率走高,貸款權限已經全部被總行上收,每次要批貸款,都要開車到分行報批,效率低下,客戶抱怨連連。
彼時,受累于繁瑣流程的邱宇,很是羨慕互聯網金融公司,“同樣是貸款業務,某家互聯網金融巨頭,最高可貸1000萬元,幾分鐘審批完,還能隨借隨還,直接吊打了銀行,我們怎么和人家競爭?!”
工作勞心勞力,而入職時承諾的30W年薪,實際發到手里僅有15w,領導給出的解釋是“任務沒有達標”,邱宇心里犯嘀咕,“這能怪我嗎?流程繁瑣,等不起的客戶都跑了!”
到了2019年底,邱宇選擇了離職。了解他遭遇的父親,意外支持了他的決定。
如今,他在國有投資集團擔任投行經理,“工作壓力小了很多,也很輕松,而且考核目標相對單一,收入也提升了了一些”,邱宇至今覺得,辭職是個正確決定。
離職之后,過去銀行的領導,對邱宇反而更為熱情了——如今邱宇負責的項目,不少都是政府的投融資建設項目,手中握有大把區縣政府以及企業客戶資源,“都想讓我給他們介紹客戶”,邱宇有些啼笑皆非,“我現在變成前領導的‘甲方’了”。(文中受訪對象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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