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據(jù)出來,大家開始意識到這事兒有多大。”林春木說,“大家都要掌握控制權。ofo不想作為盤中餐,但來不及了,它已經把脖子送給別人。”
不過,絕大多數(shù)員工對高層間的明槍暗箭并不知曉。在大部分人看來,滴滴團隊到來后把ofo帶上巔峰。2017年10月,在滴滴派來市場副總裁南山的領導下,以“一元月卡”和“紅包車”兩項活動,ofo在低迷幾個月后力壓摩拜。10月20日,ofo訂單沖到3200萬單——這是ofo有史以來的最高點,亦是整個共享單車行業(yè)的最頂峰。
整個10月,ofo都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一切都很順利,一切都能達到目標,只要你想到就一定能做到。”一位員工描繪當時的境況。ofo立于盛世之巔,但這個盛世是“饑餓的盛世”。危險已經降臨。
就在這時,滴滴、騰訊推動ofo和摩拜在年底前合并,滴滴承諾爭取的軟銀投資遲遲沒有結果,市場上出現(xiàn)ofo高管貪腐、合并等傳言。在資本的斡旋中,對ofo致命的威脅是,新的融資沒有進來。而將ofo推上頂點的月卡和紅包活動,加劇了這場資金鏈危機。
一位接近軟銀人士說,當時關于軟銀投資ofo的新聞稿已經寫好,通稿上寫的融資額為18億美元。
把付強趕走當天,戴威在內部召集臨時會,通知公司要做收入——這是傳遞出資金不足的一次確切信號。“這之前大家一直信心滿滿,覺得要有一大筆融資進來,把摩拜收了,或者合并ofo占主導,或者至少滴滴占主導吧。”上述滴滴系中層人士說。
一位接近戴威的人士稱,戴威事后反思,去年在融資節(jié)奏把握上過于樂觀。2017年9月、10月,ofo、摩拜競爭焦灼上升,ofo占據(jù)有利地位。“那時國際資本排著隊要投,從來沒想過自己會缺錢。”
ofo走到現(xiàn)在,身陷復雜牌局是本因——最上層是阿里和騰訊的局,中間是螞蟻金服、滴滴、美團的局;公司治理、成本控制、創(chuàng)始人經驗、金融環(huán)境,都是相關因素,每一個因素占一定比例,每一個因素都有量變,共同促成今天的局面。
“一個小孩去揮舞大錘,他能駕馭得了嗎?剛掄起來,就扛不住了。”一位ofo供應商說,現(xiàn)在大家希望這個錘子能再懸一下,讓陰影下的螞蟻趕快跑。等錘子真的掄下來,投資人、供應商、用戶,無一能幸免。但反過來說,也正是這些投資人、供應商、用戶親手將大錘交到這個孩子手里。
|大夢一場、青春散場
“大家都在等結局,但是你以為你活到了最后一集,卻一直是倒數(shù)第二集。”
在ofo搬離理想國際前的最后一個周五,《財經》記者來到ofo辦公室。彼時10層、11層已在一個月前退租,15層、20層即將退租。金黃色的背景襯托辦公室明亮如往昔,只是已經沒什么人。滿屋子堆放著打包好的紙箱,辦公桌也基本收拾干凈,桌面大片大片空白。ofo總部已從繁榮時的3400人裁減至400余人。才17點30分,員工熙熙攘攘下班往外走。
一位在場員工感慨,在ofo的這幾年,總在不停搬家。一開始因為擴張,一層放不下,變兩層、三層、四層;現(xiàn)在不僅從四層縮回兩層,還從兩三個辦公場所全部集中到一個場地。而ofo給員工配備的2000元白色升降桌,在半價出售。
記者在現(xiàn)場看到,ofo辦公室掛了兩張畫像——何塞·穆里尼奧和丘吉爾。兩張黑色背景的海報上,分別是他們的兩句名言:“早已注定,我只能在荊棘中采拾鮮花,但重要的是要對勝利和信念充滿執(zhí)著。”“我沒有別的,只有熱血、辛勞、眼淚和汗水獻給大家。你們問我們的目的是什么?我可以用一個詞來答復:勝利!”兩句話正好代表戴威絕地重生的心境。
另據(jù)《財經》記者了解,一段時間ofo有合伙人在讀特朗普自傳《永不放棄》。
(在搬離理想國際大廈的最后一個周五,?ofo辦公室燈火通明,但是已經沒什么人,而樓下一層的其他公司辦公區(qū)仍然人頭攢動。攝影/張珺)
過去一年,不同員工的感知和內心起伏不盡相同。在大多數(shù)員工還在各種收購、合并傳言中不知所措時,供應鏈最早感受到蕭條。自去年底,ofo就在接連對供應商拉長賬期,先是從一個月到三個月,后來是半年。本來在今年1月有一批尾款該支付,但ofo實在撥不出錢,供應鏈員工們每天忙著應對各路供應商的聲討。“我們一定會付,您再理解理解。”他們會這樣說。
公關部、政府關系和地方運維在撤退前,聯(lián)手為ofo打了一場反擊戰(zhàn)。面對青桔和哈羅單車進攻,ofo同時動用十幾個地方媒體資源給當?shù)卣┘訅毫Γg接撬動地方政府讓其限制投放,這使得本來準備在年初大量投放的青桔、哈羅進城時間表大幅延誤。“我為我們地方團隊感到驕傲。”一位公關人士說。
但ofo鋪天蓋地的負面沒有停息過。“公關的工作是要把窗簾拉上,不讓光進來,等到要宣傳的時候再把窗簾打開。”另一位公關人士說,“這半年每天都在鏟屎,他們還覺得我們鏟屎都鏟不干凈。”
原先沖在最前線的線下隊伍反倒清閑了,他們是裁員第一波殃及地;聲勢浩大的海外團隊,在資金步步緊縮下死撐到今年4月,無奈開始撤離;硬件團隊反應比較慢,原小米生態(tài)鏈總監(jiān)張蕊在去年底加入后,帶領團隊在今年研發(fā)了一款叫“FU”的智能鎖,不繼續(xù)沿用“海王星”“天王星”“水星”的命名方式,是勵志和ofo落寞的硬件時代撇清關系。然而,“FU”應該無緣問世了。
2018年4月4日,美團宣布收購摩拜,戴威在群里說了句“真的很可惜”。在此之前,他四處找錢試圖攔下這筆交易。可惜錢找到了,交易沒有攔下。
“我是很想和你把這個事玩到底,你現(xiàn)在跟我說你不玩了。”一位運營員工耿耿于懷。另有員工感慨:“ofo和摩拜因為沒有合并,命運發(fā)生了分叉。”
5月,戴威在內部發(fā)表了一場“丘吉爾演講”,并發(fā)起Victory計劃,提出戰(zhàn)斗到為ofo賺到1元利潤。因為V計劃,ofo將雙休改成單休,但不久發(fā)現(xiàn)員工沒那么多事,就又調了回來。有敏感的員工將其解讀為“隨著這份郵件發(fā)出,代表勝利的計劃已經宣告失敗”。
一位員工還記得,去年6月6日ofo兩周年,公司本來說沒什么錢,就不辦了。但是在前幾天,新的錢突然進來,兩周年辦得熱熱鬧鬧。而今年三周年,本來人力準備辦活動讓大家High一下,結果前一天被叫停。最后他們一起在階梯教室簡單聽老板講了幾句,吃了個“生生不息”的蛋糕。活動上,她的同事告訴她:“我要離職了。”
這以后,裁員和離職愈加頻繁。500人的離職群已經加滿,現(xiàn)在有了第二個。群里員工最關心的問題是:“什么時候有補償?”現(xiàn)在只有一小部分員工拿到。遲遲沒有等到的,已經有人準備動用勞動仲裁。
“大家都在等結局,但是你以為你活到了最后一集,卻一直是倒數(shù)第二集。”一位2018年7月離職的員工說。
2018年9月,《財經》記者從兩個獨立信源處獲悉,滴滴收購ofo的交易快到最后環(huán)節(jié),就差雙方簽字。ofo對供應商放風:“滴滴的錢就在路上。”很可惜,8月24日滴滴順風車遇害案爆發(fā),案件和后續(xù)的監(jiān)管風暴一波三折,滴滴無暇顧及于此。
供應商的心態(tài)亦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們尊重創(chuàng)始人的青春與熱血,希望ofo能再站起來;另一方面又覺得在與ofo的合作中,他們步步退讓——從開始幾頁紙的條款增至二十多頁,但面對他們因債務陷入的慘淡,ofo態(tài)度不真誠。一位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在供應商溝通會上說:“我們也是第一次創(chuàng)業(yè)。”“你第一次創(chuàng)業(yè),和我們要傾家蕩產沒關系,和全世界都沒關系。”一位供應商私下反駁。
在ofo這幕歷時三年的興衰劇中,很多劇中人內心發(fā)生了巨大轉折。“如果誰要是說ofo不好,我就會很難受,很后悔,甚至有點自責。”硬件部門金葉秋說著說著哭了出來。很多人把ofo今日境遇怪罪到智能鎖的頹靡上。
“就算不發(fā)錢,我也愿意給ofo干一段時間。”一位90后員工說,但他還是走了,因為忍受不了部門糾纏不清的人事關系。“你可以不叫它ofo,叫of,因為沒有車輪子了。它壞了,就是這種感覺。”
經歷了空降上司的雷冬雪說,他遲遲不敢確認下一份工作,因為心里帶著害怕、恐懼和不確定,擔心“這件事會不會又在背叛我”。他說:“我們做得最錯的一件事就是不夠職業(yè),我們用感情在工作。”
而早期員工夏一檬說,在ofo,450元的差旅費,他為了幫公司省錢,每次只舍得花250元。但在后期見多了貪污、撈錢、謀私利,還混得風生水起,內心不平衡。不管他未來在哪里,都會封閉情感。他正在努力成為一名真正的經理人。
當資本之手越來越熟練,創(chuàng)業(yè)者永遠是生澀的創(chuàng)業(yè)者。在ofo的故事里,包括創(chuàng)始人在內的年輕團隊不堪重負,一切都在變形。
在2018年這個霧霾席卷城市、對ofo來說尤為難熬的冬日,有一些片段是溫暖的。11月28日,戴威在內部信末尾寫道:“只要心中有信念,寒冬和黑暗就無法將我們打倒。”夏一檬說,只要組織需要,他隨時都愿意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