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的錢和那么多人的青春燒掉了,留下一個好故事。
三年,ofo搬過四次家。辦公室遷移恰如其分刻畫了這家公司的浮沉軌跡。前三次,由于資金池充盈和團隊壯大,辦公環境愈見開闊、華麗。只有最后一次是倒退。
2018年11月5日,ofo搬離見證它鼎盛期的中關村理想國際大廈。這是幻夢結束的一刻。
一位ofo的80后中層人士告訴《財經》記者,他原先覺得ofo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很美好,后來他的想法改變了。創始人說“我們要不惜一切代價贏得戰爭”,但是“你是那個我們嗎?你是那個代價”。
短短三年時間,在資本的助推下,ofo以無可復制的速度攀上巔峰,而又以始料未及的速度跌落。于商業社會而言,這是一個無比極端的案例——所有急劇的內外沖突,在最短的時間,降臨在一位27歲CEO身上。
在這個ofo乃至共享單車行業的冬季,《財經》找到15位ofo員工,希望從他們的視角還原這段往事。為了追求故事的完整和中立,這15名員工來自ofo各個分支,加入時間和圈層各異。他們有剛畢業就跟隨戴威創業的元老級員工,有已過而立、背景光鮮的中高層職業經理人,也有驟然空降和神秘撤退的“滴滴系”。
它或許是一個令人難以喘息的故事。在大起大落的劇情腳本中,你能看到不同劇中人的剪影。
一個自稱在工作中軟弱、不與人爭的90后,后期看到公司每況愈下,在一次會議上公然對其他部門領導說:“你們太不負責任。” 一名早期加入、后因多輪人事更替離開一線的員工說,他們一直在等。“都到這種時候了,沒有人比我們更忠誠,公司危難的時候該我們上了吧。”他說,“結果也沒有。到后面,說實話心有點涼。”
一位離職高管發現戴威也變了。在經歷大風大浪商業的血洗之后,這個喜歡吃馬路對面便利店盒飯和包子、對財富沒有貪欲、個性單純甚至有些內斂的CEO,從去年什么都相信,變成今年什么都不信。
ofo的故事還未劇終。即使臺下觀眾已經疲憊倦怠,喝彩者寥寥,臺上卻無人愿意鞠躬謝幕。這個故事承載了太多人的金錢、名望和熱血。一旦泡沫破滅,那么多的錢、那么多的車、那么多的青春和夢想,都將灰飛煙滅。誰也不愿意摁下“清算”的按鈕。
據《財經》了解,創始團隊在求助政府官員,謀求上市的機會;投資人中,阿里、滴滴、中信產業基金、DST組建ofo還債委員會,進行債務重組;不少供應商同意債轉股,這是他們拿回錢的唯一選擇。
ofo的員工們也不希望就此作散。“風口要結束的時候,難道我們做了一場春秋大夢嗎?”一位員工反問道。
對于這些缺乏商業歷練的年輕人,他們在故事的開始時,往往有著諸多不切實際的想法,但很快,現實會教育他們。而今天的荒謬之處就在于,現實是扭曲的。
ofo理想國際大廈15層辦公室掛著何塞·穆里尼奧海報,上面寫道“早已注定,我只能在荊棘中采拾鮮花,但重要的是要對勝利和信念充滿執著。”
|最好的時光
在2017年初年會上,酒至酣處,現場有人帶頭開始背詩。一位員工當場背了一首《滕王閣序》,戴威獎勵1萬元
即使冷空氣已經侵入骨髓,他們依然難以忘卻曾經溫暖而酣暢淋漓的日子。
“那是相當的rock and roll(搖滾)。”林春木(化名)于2015年9月加入,他這樣評價在ofo的早期時光。這時公司不過十來人,剛從唐寧ONE小區搬至向西3公里的立方庭。對諸多員工來說,立方庭是承載他們原始荷爾蒙、野性和青春的地方。
有“老三狗”之稱的ofo元老——紀拓、陳正江和王耿,此時已是風云人物。他們是ofo上一個創業項目“ofo騎游”僅留的三名員工。其中,紀拓經歷最傳奇,他曾七次入西藏,因為太愛西藏,畢業后在那里做了一年公務員。
立方庭是臨近北京大學的酒店式公寓,ofo在這里擁有一套雙層復式。運營坐一樓,產品、技術坐二樓。上午,運營經理會先到城市巡查,臨近午間回公司。每當紀拓回來,他總是拿起吉他,撥動琴弦,一群人跟著手舞足蹈唱起歌來。“干活干著干著就唱起來了。”
2016年初加入ofo的夏一檬(化名)說,他們經常晚上加班到10點。走出公司,一群年輕人騎公路車從海淀出發,向南至公主墳,再一路向東橫穿整條長安街。接近凌晨回來,又跑到北京大學小西門吃夜宵、喝酒。一直折騰到凌晨2點才回家。
“我們這里幾乎就沒有超過25歲的人。”林春木有些亢奮地說,這幫人年紀差不多,愛好差不多,彼此稱兄道弟;一起騎車去古北水鎮,去白洋淀;聚會吃火鍋——“一上來先來四十瓶啤酒,所有人必須喝醉。”
1991年出生的戴威這年25歲,剛從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碩士畢業。他家境優越,父親是國企董事長。一位下屬評價他,“是好學生,但骨子里叛逆,有很強證明自己的欲望”——當年別人說他考不上北大,他考上了;別人說他競選不上校學生會主席,他選上了。“那真是個奇跡。”這位下屬認為,這兩件事奠定了戴威的性格。而ofo的四位聯合創始人(薛鼎、張巳丁、于信、楊品杰)也都來自北大。
這時戴威經常和員工一起喝酒。林春木惟妙惟肖模仿起戴威,喝大了站起來,右手拿煙,左手舉過頭頂說:“Everyone,have my word。”不過通常的狀況是,喝多了什么都說不出來。
在2015年至2016年絕大部分時間里,ofo的故事始終圍繞高校展開。2016年4月,它遇到擴張中第一個麻煩——已經進入20所北京高校的ofo訂單徘徊不上(2萬單/天)。大量社會用戶和學生把車騎出校外,自行車丟失率很高。為表示不歡迎,ofo將社會用戶價格從5元上調至30元,但沒能把這些“不速之客們”嚇退。
清明節期間,眼看著訂單量一直往下掉,戴威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封校。趁著“五一”勞動節,ofo全平臺暫停三天。夏一檬還記得,他們滿北京城尋找失蹤的小黃車,找到后拿鋼絲鎖把車一輛一輛鎖住,標記位置,到傍晚租貨車統一運回。最終,他們從校內、校外分別找回3000多輛車。與之同時,員工窮盡手段,比如到菜市場發傳單、找拾荒者,最終以10元/小時的薪水雇來約50名老大爺看守校門。
封鎖學校大門雖讓ofo背負罵名(因學生出校活動不便),卻讓他們嘗到了實際的商業甜頭。平臺重啟后,北京高校單量攀升。
一個生動的細節是,有黑摩的司機不爽共享單車影響他們生意,砸ofo的車。ofo后期轉化了一批相當數量的司機當修車師傅,化干戈為玉帛。
ofo此時處在雙線交錯的轉折上。一來ofo正執行其擴張野心——它的計劃是先從1個學校到20個學校,再從1個城市到5個城市,5個城市到20個城市,目前剛打完第一場戰役,開始向其他城市摸索;另一方面,他們在尋求第一筆以千萬美元計的大額融資,B輪往往是決定企業生死關鍵一步。資方對戴威的要求是:請證明你有日均10萬單的能力。而整個北京高校,還只有5萬多單。
紀拓建立功績就在這時候。ofo最早拓展上海和武漢高校,認為兩座城市可平分秋色,分別貢獻3萬單。不料上海連綿下雨,且上海學校游說門檻高,薛鼎親自去前線督戰也無濟于事。而伴隨5月17日營銷沖單活動,僅武漢一城就貢獻4萬多單。武漢的負責人是紀拓。
“如果沒有這4萬多單我們B輪融資就很懸,當時是救命錢了。”夏一檬事后回憶。2016年9月,ofo宣布完成千萬美元B輪融資。這為紀拓日后成為“雄踞一方的諸侯”提供了基礎。2017年初年會,戴威頒給紀拓一輛牧馬人。
也在這個800人的年會上,酒至酣處,現場有人帶頭開始背詩。一位員工當場背了一首《滕王閣序》,戴威獎勵1萬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