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線
“王思聰”顯然不能解決所有問題。林海棠的媽媽是老師,知道她在做游戲主播之后,馬上讓她辭職,不然就“斷絕母女關系”,“你看看有正經女孩子做這個的?做這個一天就不要回家!”那是一年多以前,林海棠頸椎病最嚴重的時候,不能低頭,只能半靠在床上仰著頭打直播。
“為什么對女主播有偏見,這不是我自己辛苦勞動所得?”為了改變這種偏見,她不向“老板”們賣萌要求刷禮物,變得“佛系”起來,月底沖業績時,關系好的超管忍不住教她“套路”,“反著說,‘我沒錢拿沒關系,你們開心就好了’,讓老板心疼你。”林海棠回了個“點頭”的表情,沒有照做。
這種話術在吳茜茜看來只是初級。刷禮物的“老板”們在吳茜茜嘴里都有特別稱呼,“寶貝兒”“哈尼”“男神”是普通稱號,如果有幾個“佛跳墻”,稱呼會特別定制,“XX寶寶”“最喜歡的XX”“心尖兒上的XX”,感謝“老板”時,眼睛要瞪圓,咬一半嘴唇,顯得清純可愛。
吳茜茜最光鮮的時候,是在王思聰參加的綜藝節目大火時,里面選拔“女神”,吳茜茜長得和一個廣東女孩相似,有粉絲勸她去報名,“我可不行,我離不開美顏攝像頭!”吳茜茜自嘲,但心里高興,那段時間粉絲漲得很快,吳茜茜頻繁在粉絲群里互動,像已經出道的小明星。
但直播之外的生活乏善可陳,游戲主播們十幾個小時連續看同一張地圖,下播后很少再玩游戲,林海棠感覺“快打吐了”,除了直播就是昏睡,有時飯也懶得吃;吳茜茜在線下幾乎沒有朋友,公會同領域的女主播們存在競爭關系,有錢的“老板”有限,有的“老板”同時給幾個女主播刷禮物,大家心里都知道,很少有人點破——吳茜茜曾通過一個“老板”打聽到新人比她簽的價格高,覺得不公平,只能拼命和熊貓的超管套近乎,搶占推薦位。
但事實上,不管是林海棠還是吳茜茜,2017年末,禮物流水都大不如前。公開資料顯示,2017年全平臺新增主播達到了142萬,而2018年的370多萬月活主播中,有近310萬的主播每月只能拿不到1000元的收入。月入過萬者有20萬左右,月入十萬以上者不足2萬人。
即使像吳茜茜這樣的人氣主播也開始掉粉,“隔壁”在跳鋼管舞,吳茜茜用手機小號進入那個女主播的房間,對方沒有她年輕,但跳舞時,幾乎露出四分之三個胸脯,裙底也幾乎看得見,她錄了屏,想舉報給超管,結果發現一些更大尺度暗示的直播禮物刷得滿天飛。
“老板”們的新鮮勁兒過得越來越快,“很多人跳舞放的音樂都差不多。”一個刷了幾萬禮物的用戶說,到后來,有女主播還用了變聲器,聲音也都差不多,像一個流水線生產的娃娃。
熊貓的女主播里開始頻繁出現“賣片主播”,“老板”刷禮物加微信后,可以花人民幣購買色情小視頻。她們長相良莠不齊,也沒有“吳茜茜們”的曖昧裝傻,但主題只有一個,性——這足以搶走很多娛樂主播們大量流量。
如果說露臉、主動諂媚和套路是林海棠的禁區,那么對吳茜茜來說,色情就是直播最后的底線。“一旦你脫了,沒人想再看你穿衣服。”吳茜茜堅持,取悅“老板”和賣片、賣身是兩回事。一次,吳茜茜發現自己房間的常駐“老板”去賣片主播房間刷禮物,在微信質問他,對方馬上表明“忠心”:“要是你脫,我馬上飛過去開房找你。”在吳茜茜的黑名單里,這是唯一被拉黑的粉絲。
一年多以前,上海就直播中低俗色情問題依法聯合約談熊貓直播,要求進行全面整改,吳茜茜松了口氣,但“賣片”已經打開了用戶市場,更多主播在微信交易,還省去了平臺對禮物的抽成。
林海棠的日子更難熬。迫于合約,越來越多主播開始給自己刷禮物,充流水額,一些個人小主播盡可能多開通信用卡和網貸。2018年初,熊貓爆發了第一次大規模欠薪,林海棠三個月工資沒發,沒錢交房租,她跑到夜班娛樂主播的房間里蹲守,“歡迎海棠寶貝!”一進房間,一個酥酥軟軟的聲音傳來,三四分鐘的辣舞之后,有“老板”刷禮物,女主播眼睛馬上水汪汪的,“只有你們才是對我好的人!”林海棠跟著學了一句,馬上關掉直播,重新回到自己看不到臉的小房間,才覺得舒服了一些。但房租已經到期,林海棠不得不跑回家里,她每天只吃一頓,經常拿了外賣撒腿跑回屋里,有時,粉絲聽見門外母親的罵聲,還會多刷幾十塊錢禮物。
吳茜茜也很久沒收到工資了。她每天睜眼第一件事,就是打開超管對話框,“什么時候發錢?”像個催債的。
直到快六月,對方主動發來消息,說熊貓即將拿到6個億融資,消息很快傳遍了各大主播群,工資也陸陸續續發下來。但資金注入的事情被自媒體炒了一陣后,又沒了下文。據媒體報道,熊貓直播創始團隊成員、現任COO張菊元曾在3月7日深夜發文:熊貓自2017年5月之后,長達22個月未獲得任何外部資金注入,在過去兩年中尋找了至少5個潛在投資方,最后仍沒能解決掉資金缺口。
被寵愛的和被交易的
胡楊的title包括藝人總監、星秀主管、藝人管理,做的其實是一樣的事:管理公會里的一百多個女主播,小到她們需要能保溫10個小時以上的保溫杯,大到她們違反公司規定,和“老板”開房“撈現金”。胡楊的手機24小時待機,女孩們南腔北調,不再捏著嗓子說話,直接提出問題和要求,也有人沉默了半天問:“你愿意和我這種女生談朋友嗎?”
對于“這種女生”,四年前,直播元年時,胡楊就決定,不會找女主播做女友。
熊貓直播最火時,胡楊成了金牌藝人管理,口碑很好,很少讓女主播墊錢刷流水,和別的公會老板吃飯時,對方想挖他做高管,是家規模小的直播公司,吃飯后老板還安排了節目,神秘地賣關子,在KTV包房,一排女孩走進來,全是對方公司的女主播。“隨便挑,老板說每周都不重樣的。”胡楊覺得對方不靠譜,“把心思放在這上面的老板,沒一個能做好的。”
吳茜茜被邀請去過一個管理層飯局作陪,挑衣服挑了半天,如果太性感,她覺得不安全;但穿得像小妹一樣,就沒機會在其他女主播中脫穎而出。最終,畫了一個多小時妝后,吳茜茜穿了吊帶連衣裙,又在外面套了個牛仔服,管理這時發來微信:人夠了,下次一定叫你。
胡楊陪老板吃飯,也暗中看著女孩們,他從來不喝酒,以最快的速度吃完,幾乎不多話,除了老板的授意外,有女孩喝多了貼過來,胡楊就扶她們到車里,然后把她們一一送回去。有次一個女孩喝得直接癱在地上,胡楊把她背回出租屋,自己睡在客廳里;還有一次,一個年紀最小的女主播裝醉,趁胡楊過去時一把拉住他,她不是胡楊管理的主播,“我管理讓我陪老頭睡覺!”女生很矮,驚惶像只兔子,胡楊把她帶去公司宿舍,連續兩月,每天都看著她去宿舍休息。
除了“保姆”和“司機”,胡楊最重要的本職工作在于“培訓”,“要走心,別讓人覺得你在開玩笑!”胡楊少有嚴肅起來,給新來的小主播培訓,“人和人說話最重要的就是‘誠意’,哪怕就一秒,你說‘我愛你’也一定想著是在對你初戀說。”女孩們嘻嘻哈哈,搖頭晃腦,胡楊很少發脾氣——等沒有“老板”刷禮物,她們會回來求胡楊教學。
大主播的潛質從培訓就能看出來:她們敢放開嗓子說話,聲音圓潤尖滑,面部表情豐富,胡楊不用教過多的東西,幾乎每次見面,對方都習慣性“撩”一下,兩只手指蹭蹭胡楊下巴,“哥哥幾天不見了,想死你了!”“進步了。”胡楊客氣地笑笑,他清楚這并不是女孩在示好,甚至“連好感都算不上”,“職業病,大家都習慣‘討好’老板,美女拿我練手我無所謂的。”胡楊笑著說。
配備高素質的藝人管理是大公會的基本保障,為了方便規范主播,一些公會還會租一棟樓作為宿舍,女主播們按時上班打卡,定期接受培訓,“戀愛是管不住的,有些主播沒有契約精神,跟‘老板’私自出去,拿了現金就不用和我們分成,也造成公會的損失。”一家上海小直播公司的運營說。
“賣片主播”出現后,胡楊的首要任務變成了獵頭,公會最害怕直播短板,即使女主播質量不優秀,但類別一定不能缺。他開始沒日沒夜在一些擦邊、涉黃平臺上溜達,遇到覺得有潛力的主播,就刷一波禮物,到能私聊的級別后,胡楊開門見山:“一個月保底20萬,來我們公會?”這是一個性價比很高的數字。
胡楊沒想到,對方根本沒答應。一段時間后,胡楊才發現,這種直播平臺,一晚上20萬人民幣禮物經常能見到。
在一家大公會管理層人員常寬眼中,2016年熊貓最風光時,Angelababy等娛樂明星涌入,開始明星直播首秀,帶動了粉絲經濟直接導入直播平臺,王思聰的個人人脈、萬達的院線資源等等都成為熊貓的助力,抬得跳槽主播一個比一個身價高,熊貓買到“手軟”;而轉過年來,熊貓的管理團隊發生改變后,主播們同質化嚴重,主播們紛紛尬聊,唱歌跳舞質量都下降,管理疏松;而熊貓花大價錢簽約職業戰隊,購買賽事版權,但盈利有限。
直播行業的藍海似乎已盡,但有人不贊同熊貓倒閉就意味著直播行業寒冬,“(熊貓)內部的問題太大了。”一個已經轉平臺的頭部大主播說,自己的超管不允許帶的主播們和其他超管的主播合作,否則就是“背叛組織”;尤其是360投資后,內部管理混亂,有時一件事拖三個月以上才解決,“每次去總公司都看到他們在打游戲!”
討薪群里也不斷拼湊著熊貓之前的蛛絲馬跡,很多人無法接受IG奪冠之后的星光盛典并不是柳暗花明,只是回光返照——“說白了就是最后撈一筆。”常寬說。
“只要人類擁有孤獨與虛榮心”
“王思聰第48天沒有發聲。”
有人在討薪群里數著,給王思聰發私信,在他微博下評論,但沒有任何回音。林海棠也試了幾次,超管給她發來了最后通牒:再不解約,公司人全散了,想解約都解不了了。
解約意味著被拖欠的薪水和流水一分拿不回來,一切都要重新開始,但有人刷流水的借債還沒還上,“重新開始也要本錢啊!”
幾天后,女主播青青找到了新的直播平臺,但卡在了合約上,如果選擇和熊貓解約,被拖欠的錢都打水漂,如果拖著——“你要去別的地方播是吧,起訴你很簡單,沒什么好商量的,兩條路,要么無條件解約,要么你就等合同到期再播!”一旦被起訴,青青要賠償幾百萬違約金。
吳茜茜的公會已經墊付不起工資,一邊找要債公司,一邊聯系律師走法律程序。大量粉絲發來私信,讓吳茜茜心里踏實了些,如果失去流量,就算換一個新平臺,吳茜茜也要從小主播混起。
“你別干了,我包養你吧,說個價格?”查看私信時,吳茜茜反復看這條信息,以往,她根本不會放在心上,拉黑或者當看不見,吳茜茜想了想,打了幾排句號回過去。還有粉絲找到吳茜茜的微博,直接問:“賣片嗎?”吳茜茜氣得罵了句粗口,“當我是他媽賣片的?!”
林海棠也收到了類似的私信,她沒有回,把所有精力集中在討薪上,徹底放棄了直播。
那間沒露過臉的小房間,房間號又長又難記,經常十幾個小時只有一個手機屏幕,屏幕背后的女聲驚慌、興奮、緊張,吃外賣時都在控制角色行動;見到禮物后,這個聲音不卑不亢,甚至很少在感謝時叫“老板”;哪怕遭受辱罵、流水額完不成,這個聲音從來不會“套路”,讓粉絲們墊錢——但這個聲音的主人,林海棠,最終還是失敗了。在熊貓關停、大規模欠薪之后,更多人期待她們墜落之后,能跌得更深。
“這個行業里沒有真心,沒人無緣無故會關心你。”公會管理層人員常寬說,即使是討薪群里,也魚龍混雜,大主播和公會管理在吃小主播,等著最低價和她們簽約;老板們等機會,讓女孩們待價而沽;還有一些灰色平臺,提出特別優渥的條件,挖能接受條件的女孩。“有人做過夜場,不在乎的;有人是一步走錯,以后就不算正經主播了。”
有些粉絲成為主播們唯一的安慰。有的女孩被家里誤會“賣淫”,一些鐵粉跳出來安慰“你是認真工作,我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有粉絲把自己的考研經歷和主播分享,感謝陪伴;還有人把主播的討薪經歷寫成長文,發在自媒體上。
(熊貓直播目前尚未關停,一些主播繼續在平臺直播,賺最后一波“禮物”,但根據多名討薪主播的說法,禮物流水已經無法提現。)
討薪遲遲沒有結果,林海棠開始投簡歷,希望能做個策劃之類的文員。吳茜茜顯得更焦慮,她只有高中文憑,早過慣了大手大腳的日子,不會理財,除了定期給家里寄錢外,奢侈品衣物、一線化妝品、黃金地段的出租屋,樣樣她都失去不起。“女生往上容易,往下過太難了。”吳茜茜嘆氣。
一些只和熊貓簽約的小公會被擠黃,墊付不起主播工資,宣布破產跑路,公會藝人管理胡楊趁機在里面挑選資質好的,簽新合約,“所有直播平臺和公會簽的都是不平等條約,你想做這行,就必須接受。”胡楊說。
有的解約主播在某平臺重新開張,這家平臺比熊貓更早形成了成熟的直播盈利模式,并在熊貓倒閉的當口,被曝要上市。看到消息的吳茜茜觀望著,“別去!里面的人說拖欠工資嚴重!”一個女主播打聽回來內幕。她們覺得有熊貓的教訓,應該更穩妥些,“拖欠一個月以上就別去”。
還有人提出另一個實力雄厚的平臺,“不行,沒有美顏!”一個女主播跳出來提醒。
很多人依然看好直播產業,有些規模的公會里,娛樂女主播平均到手的月薪依然能達到四萬元以上,一家老牌直播平臺開通的皇帝會員,首次開通要12萬元,每個月維持稱號的會費是10萬元,連窮途末路的熊貓還在推出新項目,叫“渡劫飛升“,充值打九折,稱“在限定時間內完成一筆充值將獲得額外經驗”,一個大主播看準了商機,開始直播“留守熊貓”,把直播間用戶名字手寫在紙上留念,粉絲們紛紛貢獻最后的禮物。
“沒有直播,還會有別的產業走一樣的套路。”沒加入公會前的常寬曾是游戲設計師,玩網游《夢幻西游》,一場大型公會戰幾千萬人民幣。“不用試圖理解土豪的世界。”常寬說:“游戲也好,直播也好,所有這些的共通點都抓住了人性弱點。”常寬的公會和簽約主播被熊貓拖欠了七位數的工資,但其他平臺正常運轉,主播們仍能讓他堅持,成為挺過這次“熊貓危機”的佼佼者。他的商業信仰一直是那句根據人性得來的判斷:只要人類擁有孤獨與虛榮心,錢是賺不完的。
熊貓直播并沒有如約關停,但林海棠和吳茜茜都沒有再回到自己的小房間。相比林海棠的徹底退出,有的女孩還在堅持,并將自己其他平臺的房間號打在屏幕上做宣傳——這也是吳茜茜的退路,公會已經在抓緊解決合約的事,同樣的粉色夢幻布景將會出現在另一個平臺,被另一串數字標記,幾乎和過去一模一樣的新房間,和“佛跳墻”等價的禮物將重新成為房間里最閃耀的花火。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關鍵詞: 熊貓女郎直播關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