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把《白蛇2:青蛇劫起》(以下簡稱《青蛇劫起》)看作《白蛇:緣起》的續篇。雖還是小白小青的不了情,但從山清水秀的清新古風轉入賽博朋克的廢土景觀, 《青蛇劫起》的“修羅城”似乎是《新神榜:哪吒重生》的“東海市”的復制,加上片尾彩蛋驚鴻一瞥的《新神榜:楊戩》,飛艇已過蓬萊境, “追光動畫”在這接連幾部視覺趣味一致的成人向動畫電影里確立了明確的野心:廢土朋克雜糅古風新武俠,創造“故事新編”的動漫宇宙。
讓舊的故事在新鮮的異世界的奇觀里重演, 《青蛇劫起》這種自我更新的意識對于追求成人化和工業化的動畫電影生產是有價值的,這適當彌補和平衡了它在劇作層面的能力虧欠,而后者終究讓這些作品在市場中功虧一簣。
故事發生在哪里,比故事本身有意思
水漫金山,白娘子永鎮雷峰塔,《青蛇劫起》的開篇是觀眾過于熟悉的情節,劇情的懸念轉向“小青此后的遭遇”,但是觀眾很快發現,故事發生在哪里,比故事本身有意思。
法海的一掌沒能把小青打入輪回,卻讓她進入了修羅城的“異度空間”,一個她沒有見識過、也不能理解的地方。創作者預設小青遭遇的錯愕,是觀眾代入的視角, “迎面撲來一個出乎意料的世界”,這成為創意和表達的核心。導演在采訪中明確地說出: “創作過程中最難的部分是修羅城。誰也沒有見過的地方怎樣做到可信?”
“修羅城”里三教九流弱肉強食的幫派政治與慕強邏輯,很容易引申到觀眾私人的觀看經驗、甚至是生活經驗。在這部片子里,制造吸引力的并不是“可信”。 “弱者的相互扶持”“所愛非人” “我們之間有剪不清理還亂的羈絆是因為我們很久以前就在一起過”……這些老生常談的議題能夠還有看頭,很大程度是因為它們發生在一個接一個讓觀眾感到措手不及的情境里——影片展開了視覺多元的空間,并且在其中規劃了很有感官刺激的奇觀段落。
小青初入修羅城時,棲息于宛如“九龍城寨”的難民樓;夜晚的修羅城是散兵游勇的冒險家的樂園,讓人想起《銀翼殺手》里暗無天日的街區;小青第一次去九尾狐的地盤時,經過一整片如同破敗主題公園的青磚黛瓦建筑,一晃而過的幾個畫面,喚起老派武俠電影和古裝片的記憶;九尾狐的“超市”,拼貼了《哈利·波特》的古靈閣銀行庫房和《千與千尋》湯婆婆大澡堂;九尾狐的朋友蜘蛛精,多手多腳開著破舊大巴的樣子,像極《千與千尋》的蜘蛛爺爺和《龍貓》的貓巴士;讓小青最終逃離修羅城的那道“如果橋”,和《阿凡達》的若干場景異曲同工。創作者以極大的心力投入到場景和空間概念的設計,把視覺層面的趣味做到極致。電影里的“奇觀”,不僅是一個無中生有的世界的構建,更重要的,是諸多“似曾相識”景觀的拼貼與并置,它們的“組合”也成了奇觀。
關于《青蛇劫起》輸出的視覺美學特征,廢土朋克和新武俠都有源可溯,是對既往經驗的翻新。這種適可而止的亦舊亦新是取悅觀眾的設計——從日本動漫、科幻經典和超級英雄大片里獲得的視覺記憶,能夠和講了幾個世代的中國故事對接,這明確地販售“差異性體驗”,對人們以為司空見慣的類型進行改造,又不至于輸出全然陌生的體驗。
這是成熟的商業電影思路,從情節框架到視聽呈現,完成對套路的重新排列組合。因為嚴格工業流程中產出的“類型電影”,本質上是創作者和觀看者的信息交換平臺,情節和形式的創新,其實是在可參照范圍里的有限調整。
對的議題、對的觀念,并不能等同于對的戲劇
“追光動畫”的這種創作思路,實際收獲的市場反饋并不如預期理想。《白蛇:緣起》 《新神榜:哪吒重生》和《青蛇劫起》目前的票房,都在三億到四億元之間;這個數字要談“國漫雄起”,是牽強的。
“追光動畫”敏銳地意識到動畫電影需要觀眾細分這個行業風向,創作團隊的方向明確,試圖制作區別于“全家歡”動畫的、成熟向的動畫電影,目標觀眾是有了一些生活閱歷且愿意投入復雜議題思考的成年人。 《白蛇:緣起》 《新神榜:哪吒重生》和《青蛇劫起》接連三部作品,利落地確認了一種時尚且多元雜糅的視覺風格,而與之不匹配的是劇作的貧瘠,一次又一次,創作者似乎力不從心于處理成人化的多層次主題。
在女性議題得到大范圍討論的大環境里, 《青蛇劫起》乍看之下似乎是在屢屢正面強攻社會議題:女性在親密關系中的困境,女性受到的壓制和她們的反抗,女性之間惺惺相惜的情義,甚至還激越地觸及性別流動的觀念,設計了白蛇轉世的男孩與小青重逢在修羅城, “性別的變化無法改變我們之間的羈絆”。
可是對的議題、對的觀念并不能等同于對的戲劇,創作者所面臨的最棘手困境往往是,人的邏輯和理性的、觀念的邏輯其實是不一致的。用紛繁的視聽羅列時尚的、正確的觀念,結果人物成了內在匱乏的工具人。小青自始至終是個單線條的小妖怪,被二元對立的觀念驅馳著。認為自己和姐姐的悲劇系于許仙懦弱,就要找個強悍的男人;發現強悍的男人一樣會為了自保而舍棄伴侶,那就“世上只有姐姐好”;不由分說地愛一個柔弱的男孩,因為認定他是姐姐轉世;懷疑他不是姐姐轉世時,又能立刻斷舍離。她的一往情深,只能對“故人”,深情只以“前緣”為句讀。這是羅曼蒂克肥皂劇的二極管邏輯,創作者及其創作對象都沒辦法面對更復雜的人的感情和邏輯。
如果觀看時不調度電視劇《新白娘子傳奇》和電影《青蛇》里與小青有關的記憶, 《青蛇劫起》的女主角將是一幅過于簡單且潦草的速寫。事實上, “追光動畫”塑造的白蛇、哪吒和青蛇分享了一個特點,他們都嚴重依賴既往的文本和影視形象,潛臺詞是“她/他就是你們知道的那個樣子”,把大同小異的情節挪到新的時空里。這種新瓶裝舊酒的思路本質上違背“故事新編”的精神,至少,是創作者不能在舊的人物框架里寫出新的渴望和訴求。背靠前人真的好乘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