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近年來,比爾蓋茨在美國的名聲不太好,盡管 2015 年他曾在年度 TED 大會上預警了“我們并沒有準備好應對大規模流行病”,但當時并沒有得到相應的重視,反而因為這次“神預言”導致疫情爆發后“比爾蓋茨人類清除計劃”的說法在社交媒體上甚囂塵上。今年的溫哥華 TED 大會上,蓋茨也如約出場,這次他提出人類應當從新冠疫情中吸取經驗,借鑒古羅馬的“群眾消防隊”組建一支囊括 3000 名專家的“全球抗疫隊”。盡管會場被他的反對者們包圍,蓋茨仍然鎮定自若地宣傳自己的新書《如何預防下一次大規模流行病》,指出技術創新是預防下一次大規模疫情的希望。會后,知名科技記者 Steven Levy 對他進行了采訪,雙方就疫情的演變、世界的發展方向和技術的變革展開了一場唇槍舌劍的交鋒。本文來自編譯,希望給您帶來啟發。
圖片來源:ALI CHERKIS
今年登臺的TED大會時,比爾·蓋茨(Bill Gates)帶了一把手工制作的破舊木桶——木桶頂部有著小把手,這是古羅馬水桶的復制品。公元 6 年,一場毀滅性的大火促使羅馬皇帝奧古斯都創建了一個永久性的消防員團隊“守夜人”,全員配備這款水桶以履行他們消防的職責。
在溫哥華的 TED 演講臺上,蓋茨穿著他標志性的圓領毛衣和休閑褲站在人群前,用這個小小的木桶來佐證他的新書《如何預防下一次大規模流行病》(How to Prevent the Next Pandemic)中的一個觀點。他提出了一個現代版的“群眾消防隊”(Cohortes Vigilum)的概念,聽起來幾乎像編劇的腦洞:組成一個包含 3000 名永久成員的全球流行病應急隊伍“GERM”(全球流行病應對和動員的縮寫),幫助識別和跟蹤新出現的病毒,以應對各種世界范圍內的流行疾病。這個團隊將與世界各地的公共衛生官員建立密切關系,并督促各國公共機構加強衛生防疫系統,為應對不可避免的、甚至可能更糟的全球疫情做好充分準備。
這次演講中,比爾·蓋茨所展現的樂觀態度以及演講本身的內容,都和他本人在 2015 年的 TED 演講中發出的悲觀警報大相徑庭,當時他指出人類并沒有準備好應對大規模流行病:“如果有什么東西在未來幾十年里可以殺掉上千萬人,最大可能是某種傳染性很高的病毒,但我們在阻止疫情擴散上卻投資很少,我們還沒有準備好預防一場大規模疫情的爆發。”這個演講在 TED 網站上獲得了 4300 萬的播放量——不過,其中 90% 的播放量來自新冠疫情爆發后。
TED 演講結束后的幾個小時里,我和蓋茨進行了一場面對面的深度交流。我們沒有戴口罩,這反映了他對新冠疫苗的信心。我意識到他的關注點已經完全從新冠疫情這場至少在我看來仍在持續的全球危機上轉移了,盡管會場被反對他的反疫苗群體包圍,他也仍然淡定自如。而新冠肺炎病毒將人們的注意力和資源吸引到比爾和梅琳達·蓋茨基金會(Bill and Melinda Gates Foundation)上,這一點卻令他不那么高興(盡管兩人已經離婚,但至少目前他們仍在一起工作)。
撇開這些不談,蓋茨對目前世界狀況保持著固執的樂觀態度——事實證明,他對疫情的看法比我樂觀得多。就在我們采訪的幾天后,我才了解到,古羅馬的“群眾消防隊”這一組織未能成功控制住公元 64 年的羅馬大火,如果我當時知道,我肯定會問他對這個事實有何看法。
我采訪過蓋茨幾十次,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發現他比以往更多使用尖銳的(通常是有趣的)諷刺,而以前他只在私下或內部會議上這樣表現。這次也不例外,當我提出(1)即使對特權階層來說,當前危機也存在重大風險;(2)總體而言,世界正變得越來越可怕、越來越反邏輯和反科學,蓋茨也表現出了嘲弄和揶揄。
由于篇幅限制,本文對采訪內容進行了編輯。
記者:在 2015 年,您談到了組建一個為未來疫情做好準備的全球性機構;而在新書中,您提出了一個更具體的愿景——一個您稱之為 GERM、年經費數十億美元的全球組織,作為人類應對全球爆發疫情的措施,是嗎?
蓋茨:我們試圖呼吁全世界進行疾病模擬演習。但是最終這種模擬都會淪為紙上談兵——我們不會打電話給醫療公司要求提供 PCR 核酸檢測機器,也不會真的組織全員模擬居家隔離。
相比之下,當軍隊或消防部門進行演習時,他們進行的是實際的操練,這種演習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放眼世界范圍,參考那些成功應對新冠肺炎疫情的國家的經驗,你就能明白一個基本事實:公共衛生實驗室沒有 100% 全員檢測的能力。在一場實際演習之后,你就可以清楚地總結經驗:為了更好地應對疫情,政府要確保有足夠的預算來支持醫療檢測。美國在這方面做得太過失敗。
記者:美國本應是準備最充分的國家,不是嗎?我們所有應對疫情的措施都失靈了嗎?
蓋茨:是的,我們浪費了大量的醫療資源。
記者:您這本書的一大前提是此次新冠疫情爆發會讓人們在面對下一次疫情的時候更有準備。但我懷疑這是不是真的。現在數百萬民眾對公共衛生機構持懷疑態度,對政府的任何提議和政策下意識地進行抵制。
蓋茨:我認為書中計劃的大部分內容都沒有爭議,就診和隔離的必要性毋庸置疑。但嚴格隔離和佩戴口罩可能有一定的爭議性——但你知道,截至目前全美的死亡病例已經超過 50 萬。
記者:甚至更多……
蓋茨:是的,60萬。(記者注:截至本文發表時,這一數字已超過 100 萬。)所以我認為疫情的影響力不亞于一場戰爭,戰爭結束后,我們應當認真考慮如何防止它再次發生。
記者:嗯,這場戰爭仍在持續。有些人甚至質疑舉辦 TED 大會是否明智——我們還處于疫情陰影的籠罩之下。
蓋茨:來參加這場會議的人們面臨的最大風險是坐進一輛車里。他們應該開車嗎?我的意思是,此時此刻全世界感染新冠肺炎的病人們正在死去,我們可以查閱下相關數字資料。我們真的不應該認真點嗎?沒人愿意再糾結于死亡數字了嗎?
(記者注:經事后查閱資料得知,今年 3 月,流行病學家 Katelyn Jetelina 指出,因駕駛 250 英里而死亡的幾率是百萬分之一,也就是所謂的“微摩特”(micromort)概念。美國司機平均每年駕駛里程可換算成 54“微摩特”,也就是說,美國司機每年平均死亡概率是百萬分之 54。對于TED演講者(接種過疫苗、身體健康、年齡約 65 歲)來說,感染新冠病毒后死亡的幾率是 6000 微摩特——“略高于 2011 年在阿富汗服一年兵役的風險,”她寫道。)
記者:您認為新冠疫情基本上已經結束了,至少對發達國家來說是這樣,對嗎?
蓋茨:不,疫情遠遠還沒結束。我們對毒株變異知之甚少。沒有人曾預測到奧密克戎的出現。我一直在給美國國會打電話提議,在全球應對疫情中要表現得更主動、更積極一些。當發達國家不在全球衛生領域發揮重要作用時,疫情防控就會產生真空地帶。
目前疫苗的供應仍然充足,剩下的最大問題是需求和邏輯上的限制。在疫苗接種率較低的國家,需求并不大——例如,在尼日利亞,新冠可能是第 15 大死亡原因,排在艾滋病、結核病、瘧疾和痢疾之后。所以當你提出要應對“新冠這第 15 大死因”時,他們只會反問“怎么沒人管第一大死因?第二大死因呢?第三第四大死因呢?”
有些文章憂心忡忡地指出,“如果這些國家不接種疫苗,就會產生可怕的變種病毒,把我們都拖下水。”但目前還沒有充分的科學證據來支持這一點。
記者:等等,您是說在全球范圍內接種疫苗不會減少更危險的毒株產生的概率?
蓋茨:請問,您有什么證據能佐證這一點呢?這些疫苗的主要作用并非阻斷傳播,接種并不能減少病例數量。就因為接種了疫苗,所以就能防止更多的變種毒株出現嗎?邏輯在哪里?科學依據在哪里?
(記者注:好吧,讓我們將目光轉向蓋茨在書中提到過的流行病學家 Larry Brilliant。后者認為雖然目前的新冠疫苗在預防病毒傳播方面效果較差,但仍然降低了人們患病的可能性,也縮短了受感染者的病程,即縮短了潛在變異出現的時間窗口。“任何認為提高疫苗接種率對預防變異不重要的人都犯了嚴重的錯誤,”Brilliant說。)
記者:我被推行疫苗接種的阻力所震撼。就以當代社會的科學性和理性而言,我們似乎在退步。
蓋茨:我覺得您的想法很天真。在新冠疫情爆發前,進化論的公眾接受度有多高?低于 50%。
(記者:他接近正確答案了,但還不對——密歇根大學對過去 35 年的一項研究表明,進化論在 2016 年成為了全球公眾的主流觀點。)
記者:但是人們沒有像反對接種疫苗一樣上街游行或封鎖邊境來反對生物學家。
蓋茨:我們的社會從來都不是一個有著廣泛科學辯論傳統的社會。您確定我們在退步嗎?
記者:好吧,你多年來一直是公眾批評的對象,但在疫情爆發之前,很少有公眾通過游行要求逮捕你。
蓋茨:是的,現在我和福奇博士(Anthony Fauci,美國頂級傳染病專家、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一起成為了公眾攻擊的焦點。我沒有預料到會這樣。人們不愿意佩戴口罩是一個大問題。
記者:除此之外,烏克蘭事件也給我們敲響了警鐘。世界在倒退,您不擔心嗎?
蓋茨:我寧愿活在今天,也不愿活在過去。我也想說服別人接受這一點。如果您認為我們在倒退……
記者:在某些方面,我確實認為世界沒有退步。我們的年齡相差不大,對某些人來說,我們成長和開創事業的時代也可以說是這個國家、這個世界的黃金時代。
蓋茨:穿越到 40 年前,您愿意當一個少數群體中的一員嗎?您愿意當一個女性嗎?
記者:我是說對某些人來說。
蓋茨:如果您認為世界在退步、20世紀50年代是個更好的時代,就是有失偏頗了。
記者:所以您認為世界在變好,對我們現在看到的各種趨勢沒有意見嗎?
蓋茨:當然了,美國社會的兩極分化以及它可能導致的一系列后果,在我的認知框架中無法被認為是世界在變好的跡象。
記者:我們終于就世界退步的一個表現達成了共識。
蓋茨:但我仍然認為我們可以改善人類的處境,創新在很大程度上是我們的優勢。
記者:在我看來,您提到的許多進步趨勢——更高的教育水平、更長的預期壽命、更充分的公民權利——都與 20 世紀下半葉全球范圍的自由化和民主化有關。而今這一趨勢似乎已經停止,甚至出現了逆轉。
蓋茨:如果你是一個出生在 20 世紀 80 年代的中國公民,直到 2020 年新冠疫情爆發前,在你的認知范圍內世界的確在不斷進步——你擁有遠超過上一代的預期壽命、教育水平、醫療保障、個人財富和生活水平。
記者: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對您的企業有什么影響?
蓋茨:烏克蘭戰爭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挫折。我們受到的關注程度在下降。
記者:您在新書的后記里談到了元宇宙和工作場所變革,您對未來的樂觀情緒可見一斑。
蓋茨:在遠程會議方面,元宇宙可以發揮非常酷的作用—— 3D 沉浸式技術可以讓線上會議完全擁有線下會議的體驗。但最重要的是,計算機正在變得更加智能,這遠比 3D 沉浸感或虛擬現實眼鏡值得關注。今天的計算機仍然不是很智能,它不知道你的活動安排和優先級考慮,甚至無法根據你的習慣給新郵件和短信分類。因此,計算機領域將發生的最深刻的變革是創造真正的智能代理(intelligent agent)。這比元宇宙和 Web3 更重要。
記者:您近年來經常公開談論智能代理。
蓋茨:是的。我會一直談論下去,直到我的智能代理能代替我公開露面。
譯者:胡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