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桂軍做安寧療護已經有 30 年了,期間,他迎來送走了幾千名患者。
有患者的兒子曾告訴他,路大夫,媽媽走后,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很怕見到你。看到你我就會想到我媽媽,我真的很難過。在我人生最痛苦和困難的時候,你是場景之一,我無法釋懷。
對路桂軍來說,做安寧療護這一行,在某些意義上承載著患者和親人們共同的記憶,離別反而加深了這種羈絆。他有時候覺得,自己就像是患者的「遺物」,當他們離開之后,仍在世界上保留著。
路桂軍是北京清華長庚醫院疼痛科主任,也是該院安寧療護團隊的負責人。他的安寧療護團隊組建于 2019 年,目前有著十數人的規模,成員包括 4 位醫生、3 位護士、2 名藥師、5 名醫務社工以及 1 位民俗學家。除民俗學家外,其余成員均為醫院在編員工。
團隊會為每一位入院的患者建立專門的療護小組,每一個小組都會與患者親屬一道,單獨拉一個微信群。有關這位患者的各項治療決策與情況進展,都會在群里進行詳細的討論。
在安寧療護社會工作實務領域,需要協助患者完成「愿望清單」,即協助安寧療護患者梳理未竟心愿。醫務秦佳琦仔細想來,自己參與服務過的幾十名患者,從耄耋老人到四十幾歲中青年人,每位患者的生命故事都是一本厚重的書。
在社會工作領域,往往將「患者」稱之為「案主」。醫務社工秦佳琦有位案主,年輕時是位非常瀟灑炫酷的女性。天南海北四處游歷,跑遍了大半個中國,秦佳琦經常跟她開玩笑說她是「風一樣的女子」。老太太一開始來安寧病房時,身體狀況還算不錯,能被人攙著下床遛彎,有精神的時候還會拉著秦佳琦侃自己這么些年走南闖北的奇聞趣事。
服務過程中她發現,平時能量滿分的案主還是會偶爾心事重重,隨著關系的建立,心聲逐漸袒露,「其實我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關于如何度過最后時光,我的愿望很簡單,就是想癥狀緩解后能夠回到家里,跟女兒、外孫一起。再去看看三月的頤和園,這是我去年春天去頤和園的時候暗暗在心里許下的心愿 。」
秦佳琦一愣,按理說去趟頤和園不是啥難事,阿姨身體狀態尚可,準備好出行工具,做好醫療保障,似乎就齊活了。她隨即答應下來,轉頭就去跟頤和園的相關工作人員聯系,前前后后協調了兩天時間,才研究出一條既方便推著輪椅行走,又能一處美景都不落地看足的絕佳路線。
但變故突然到來了。 阿姨的病情急轉直下,竟是連下床都不能了,呼吸機一刻不停維持著老人脆弱的生命。老人時昏時醒,睡著的時候多,醒來的時候少。但是每次醒來,看見秦佳琦就問,怎么樣了,啥時候去春游啊。
秦佳琦也急,反復和醫療團隊確認如今的情況還能不能支撐老人完成這份心愿。但老人的生命體征太不穩定,無法離開專業設備。秦佳琦不忍老人就這樣留下一生的遺憾,她決定,做一回阿姨的眼睛——「我必須要替她去看看。」
2021 年的 4 月,草長鶯飛的某一天。那也是秦佳琦第一次來到頤和園。當揣著相機的她走在園里,走在那條凝結著很多人努力與期冀的、為老人專門定制的路上時,她的心里沒有很多的想法。只有一個念頭好清晰也好強烈,「今年的頤和園真漂亮,幸好我們都沒錯過。」
醫務社工秦佳琦替安寧患者去春日的頤和園(圖片攝于 2021 年 4 月 5 日)
在路桂軍團隊里,「俯身閱讀生命」始終是核心的服務理念。
很多年前,路桂軍出差來到一家寧養院,他看見一位護工正在晾曬一位患者的被褥、床墊和衣物,本以為那是被病人的排泄物不慎弄臟了。他走過去與護工攀談才得知,這位病人十分喜愛陽光的味道,但由于身體狀況離不得呼吸機,就很少有機會能夠曬到太陽。為了滿足病人的喜好,每逢晴天,看顧護工就會把他的一整套衣物和鋪被悉數拿到戶外進行晾曬。
在路桂軍的記憶里,那并不是一家規模很大的寧養院,硬件設施也只能說是一般。但其間充盈的人文關懷、從細微處尊重愛護生命的虔誠卻深切地刻印于心,讓他一記就是這么多年。
路桂軍的團隊曾接診一位 80 多歲的阿姨,非常注重口腔的清潔保養,有年輕人都羨慕的一口好牙。在病重難起的最后兩周里,安寧共照師張鑫焱會同老人的女兒一起,幫助她用漱口水清潔口腔,用碎冰塊緩解口干的癥狀,「對于晚期患者和家屬來說,這些舒適護理與癥狀照護和臨床診療同等重要。」
李芳是這個團隊的臨床藥師。在她眼里,如果還做不到俯看生命,可以先俯下身去,關注患者的用藥安全,「有的患者擔心阿片藥物成癮忍痛不肯用藥,有的患者出現病情進展進食困難,偷偷將開的口服藥藏了起來。」
「藥師可以經過專業化的整合,選擇最適合患者的給藥方式,在解決患者癥狀、減輕痛苦的同時,給予患者最大的舒適。這是我們工作最大的意義。」
醫生李志剛是路桂軍團隊中的一員。在以前就職的腫瘤專科醫院,李志剛見過太多處于癌癥終末期而痛苦不堪的病人。在這個階段,大部分人都在關注如何進行生命的延長,卻鮮少有人關心患者臨床決策以外的需求。
但是對于這些患者而言,從治療無效、瀕死再到死亡的臨終過程是客觀存在的,死亡并非一個靜止的靶點,處于這個區間的患者不該被遺忘。
李志剛認為,「我們該有意識地去填補這個空白,去療愈這些患者,和他們分享,生命的結尾可以有完全不一樣的書寫方式。」
他曾經接診過一名老畫家,是一名境界很開闊,胸有溝壑萬丈的老藝術家。老爺子在病房住了一周多,人生最后的心愿是就是能夠死在畫架旁邊。家人親友都很理解支持,在身體情況相對穩定后就把老人接回了家。李志剛跟這位老人脾氣很合,住得也不遠,隔個一兩天就會去到家里看望老人。
老人最后如愿了,半夜在家里的畫室離開的。家人起夜時發現老爺子呼吸停了,但是誰也沒經驗,就圍著老爺子等了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后再探,還是沒有呼吸,這才確定,原來老人真的走了。
老人去時窗戶半開,空氣和暢,夜風習習,不時把窗簾吹得微卷。老爺子靠著畫架,睡得安詳,生者看著也頗覺寬慰。于是家人又各自轉頭回屋睡覺,讓老人再在家多留一會兒。一直到天亮了才聯系了醫院和殯儀館。
路桂軍(左一)李志剛(右一)在病房與安寧患者互動
在清華長庚的這幾年,李志剛經常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觀察病人與親友的溝通和互動。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每一個家庭甚至是每一組親密關系都有不一樣的相處模式。
那是一個送進來就處于昏迷狀態的老人,從進病房到去世都沒有清醒過。李志剛很遺憾,自己沒能跟病人本身進行交流。也因此,他有意識地去更仔細觀察病人的家屬以及與他們建立聯系。
令他感到很驚奇的是,不同的病人家屬跟病人交流的內容實在是千差萬別。老人的親家過來時,總是掉眼淚,坐在床頭一邊哭一邊說,你可要堅強啊,早點醒過來,咱們多活一天賺一天,還有很多兒女的福要享吶。
病人有兩個可愛的小外孫,一個 10 歲,一個只有 3 歲。他倆每次過來,都湊到一起,一人一邊拉著老人的手,「姥姥我愛你」「姥姥我好想你啊」,熱熱鬧鬧說個不停。大的更懂事些,有時還拿著濕巾為老人擦擦臉,有時拿棉簽沾著水給老人潤潤嘴巴。
有一天,哥哥指著病床旁邊的心跳監護儀問查房的李志剛,那是什么。李志剛告訴他,這個機器代表著姥姥的心跳,上面的數字、曲線都能幫助我們判斷姥姥現在心臟有沒有在好好工作。小孩又問,為什么姥姥的心跳越來越慢呀。李志剛回答,就是這樣的,姥姥的心臟會越跳越慢,到最后曲線的起伏會越來越小,直到變成一條直線。那個時候,姥姥就去到一個很遠的地方,暫時地離開你了。
李志剛又說,當姥姥心臟跳得很慢的時候,這個機器會發出警報,有點吵,可能會打擾到姥姥睡覺。到時候按下這個按鈕,機器就會靜音。叔叔把這個任務交給你,你是個小男子漢,愿意幫姥姥這個忙嗎?小孩子沒怎么猶豫,一口答應下來。
李志剛有時候在想,小孩子是真的不清楚自己的親人在逐漸離開的這個事實嗎,他覺得不是的。小孩子是有感觸的,也是明白的,或許是卸掉了成人世界附加的砝碼,他們表達愛意和告別時,反而更加無畏和直白。
都說談論死,是為了更好地生。路桂軍認為,生命教育做得好對人生地改變是顛覆式的,它為人生樹立了一個風向標,會告訴你該怎么活。建立生死觀的過程也是在尋找生命的意義。
在某種程度上,安寧療護為忌諱談論死亡的中國人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平臺。在這個特殊的場域,大家可以毫無顧忌地討論生死,暢談愛與遺憾,梳理自己的一生。
在路桂軍眼中,家人是安寧療護中最重要最不可或缺的一環。親友的愛切與體諒是療愈病人最好的藥方。生命從此岸泊于彼岸的旅程中,家人就像是船槳。因此,有家人陪護的患者,通常會被優先收治。
醫生在安寧療護里所扮演的角色,更像是一根穿線的針,需要尊重患者家庭的相處模式,不能強勢干預。當家庭內部出現溝通問題時,路桂軍和團隊會分別與患者和家屬進行溝通,或者采取開展「家庭會議」的方式坦誠交流。
路桂軍曾經遇到過一個患者,她是雷厲風行了一輩子的女強人,工作能力出眾,在專業領域做到了很高的位置。在家庭中,她展現給子女的也是剛硬果決的一面。在生命末尾,這位稱得上是冷硬的女性試圖展示出自身柔軟、脆弱的部分。她向醫護人員喊痛,傾訴自己身體上遭受的折磨。
但是每當她想要表達出類似的情緒時,她的女兒總會在一旁佯裝咳嗽,阻止母親繼續「訴苦」。路桂軍試圖與兩方溝通,但發現這似乎就是這對母女的相處模式。大半輩子都是這樣過來的,母親與女兒的角色邏輯很難在短時間內發生大的調整。
他認為,「醫護不會比患者的家屬 更了解患者,學會尊重每一個家庭與個體,是安寧療護的基本底色。」
路桂軍在病房與安寧患者及護理人員交流照護情況
安寧療護也不總是如人們所期待的那樣,讓每一位患者都毫無遺憾地釋然離開。人類情感如此復雜,必須要承認很多事是非人力所能及的。那是一位正值壯年的男性,因肺癌晚期入院,生病前是名警察。他與自己的兒子一直鮮有交流,日常的相處中也多有爭吵,甚至在教育孩子是采用過一些過激的手段。
患者在離世前非常后悔,極力想要與兒子修復關系。路桂軍的團隊也積極跟父子雙方進行溝通,但結果都不盡如人意。直到去世,兒子也沒有真正原諒父親。有些遺憾尚可彌補,但有些傷口或許需要更長的時間來愈合。
或者說,安寧療護并不能完全地消解掉疼痛,有時甚至稱延緩都過于勉強。因為接受死亡的過程注定是艱難和痛苦的,我們不能美化死亡。與自己的過去未來現在相和解,也注定是不易的。安寧療護更多地,是將不能承受的痛苦變得可以承受,醫護人員更多是提供了一個橋梁、一根引線,真正要成長和努力的是病人和家屬自己。
路桂軍的團隊在每周四會有一次特殊的團隊交流,在醫院樓下的奶茶店,大家叫它「生命奶茶店時刻」。工作中遇到的困難、解決問題的經驗、最近的體悟感受都在此處暢所欲言。
清華長庚安寧療護 MDT 團隊生命奶茶店活動
見證過許多生命的逝去,安寧療護的從業者也需要穩定的情緒管理,這也是工作開展的重要一環。在工作中,既要有足夠的同理心,與患者及家屬共情的能力,這是感性的一面;也需要理智的判斷,客觀地審視給予病人的每項支持與決策。
秦佳琦有一個好辦法,在踏入病房前,她會給自己倒數三個數,深吸一口氣:「3,2,1,我的工作要開始了。」安寧療護同時寬慰著逝者和生者,但如果服務的提供者無法保持健康的精神狀態,自身陷入了負面情緒的泥沼,這自然就與「生者寬慰」的初衷相悖了。
僅靠情懷是不夠的
據路桂軍介紹,中國每年的死亡人口約有 1000 萬,其中能夠得到安寧療護服務的僅占 0.3%。這個數據無疑是令人遺憾的,究其原因:
一來,人們對于「安寧療護」的概念認知還遠遠不夠。社會對于「死亡」的討論實存禁忌,教育體系中鮮少涉及完整的生命教育。
安寧療護是盛開在良好的生命教育的一株花,生命教育的缺位則會使得安寧療護失去得以憑依的土壤。
「未來我希望生命教育成為社會通識教育,自由地選擇安寧療護能夠成為每個人的權利。」路桂軍這樣說道。
二來,在安寧療護行業,供需的嚴重失衡向來是個難愈的癥結。
北京清華長庚醫院安寧療護病房,共設有 15 張病床,自 2019 年成立以來,共迎來送往了 200 余名患者。所有床位均是單人間,其中包含 7 張特需床位和 8 張可報銷醫保的床位。8 張醫保床位也只能有 4 張提供長住,另外 4 張用來收治日間病人。
寥寥幾間床位總是供不應求,患者的等待便成為常態,很多人的生命就在等待中行至終點。在疫情常態化的當下,甚至有病患剛做完入院前的核酸檢測,在等待結果期間,病床還沒有住上人就去世了。
饒是一床難求,長庚醫院的安寧療護病房也入不敷出,收支難以平衡。目前該院的安寧療護尚未獨立建科,暫歸屬疼痛科,也需要來自疼痛科的資金補貼。
安寧療護面對的阻礙遠不止資金短缺一項。高死亡率、低績效,現有的醫療評價體系與醫院績效制度難以與之適配;單患者診療時間長,但門診費用仍與其他科室并無差異;病房服務需要大量人力成本;其服務中包含了大量心理及社會支持,但其價值難以衡量,缺失具體的定價標準。
此外,從業人員兼職化程度高也是一個難以回避的問題。為了保證收入,長庚安寧團隊中的所有成員都在其他科室有一份工作。本職之余,大家多是憑依情懷與熱情開展安寧工作。但是,這遠遠不夠。安寧療護的發展事關我們每一位公民的死亡質量。缺少良性的運轉模式使得不少安寧療護機構生存難以為繼,從業者及管理者們需要更多機制層面的保障與惠好。
好在,積極向前探索的步伐從未停下。目前,全國范圍內已經有了兩批安寧療護試點,包括北京海淀、吉林長春、上海普陀、河南洛陽及深圳在內的多個城市地區被納入試點范圍。
今年 2 月 14 日,北京衛健委發布了《關于印發北京市加快推進安寧療護服務發展實施方案的通知》。通知提出,「對安寧療護機構和科室逐步實行個性化績效評價」「部分收費自主確定」等,更制定了 2025 年全市提供安寧療護服務的床位不少于 1800 張的工作目標。
圖源:北京政府網截圖
路桂軍在第一時間把這個好消息分享在自己的朋友圈,他連用下兩個感嘆號:「關于『安寧』整個社會積蓄的期待已足夠多!2022 的春天屬于安寧療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