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6月,羅永浩宣布將進軍脫口秀行業,上了微博熱搜。有人諷刺他,哪里有韭菜,哪里就有羅老師。老羅在微博怒懟:做什么都說我割粉絲韭菜。但更多人感到興奮。羅永浩和脫口秀組合在一起,粉絲就如同過年一樣??傆腥嗽谠u論中感慨,老羅絕對是選錯創業方向了,做脫口秀不香嗎?可若不是為了賺錢還債,脫口秀對他來說真的“不香”。他曾對好友柴靜說,相信自己能做成脫口秀,但“比起科技行業帶給我的興奮感,可以忽略不計”。
新一期《脫口秀大會》如期上線,但羅永浩消失了。他的消失和他的出現一樣突然,用李誕的話說,“號稱要和我們交個朋友的羅永浩老師,交完朋友就走了。”
在之前的5期節目里,羅永浩如同一只憨態可掬的熊,身穿印有紅色錘子標志的黑T恤,胖胖的身體柔軟地埋進沙發,笑得一臉靦腆。
這是觀眾熟悉的羅永浩,開口全是梗。這也是陌生的羅永浩,創業失敗,被迫拋頭露面,看上去頹喪又呆萌。
人們已經很久沒有在直播間之外看到老羅了。尤其是,他還展現出被他刻意隱藏起來的部分真性情。在經歷了創業、創業失敗、直播、直播翻車之后,老羅終于還是和最初讓他聞名于江湖的脫口秀狹路相逢,并且盡最大努力,讓自己擁有一個理想主義者的體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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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6月,羅永浩宣布將進軍脫口秀行業,上了微博熱搜。有人諷刺他,哪里有韭菜,哪里就有羅老師。老羅在微博怒懟:做什么都說我割粉絲韭菜,現在要做免費觀看的脫口秀,本來還以為他們不方便提韭菜了……
但更多人感到興奮。羅永浩和脫口秀組合在一起,粉絲就如同過年一樣。
然而老羅沒有親自下場,而是在脫口秀綜藝當領笑員,作用約等于評委。李誕介紹他是許多脫口秀演員的啟蒙老師,他也調侃自己“貴為中國老一輩脫口秀第一人”。
他靠說話出名的那些年,脫口秀還未進入大眾視野。讓他走紅的“老羅語錄”完全是無心之舉——在新東方教英語時,為活躍課堂氣氛,他信手拈來的段子被學生剪輯起來傳上網。他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地成名了”。
如今,他20年間講過的話被重新拆解成一個個短視頻,仍在以瘋狂的速度傳播。總有人在評論中感慨,老羅絕對是選錯創業方向了,做脫口秀不香嗎?
可若不是為了賺錢還債,脫口秀對他來說真的“不香”。他曾對好友柴靜說,相信自己能做成脫口秀,但“比起科技行業帶給我的興奮感,可以忽略不計”。
于他而言,公開演講是“苦海無邊”,是他人生的“諸多苦難之一”。舉辦過上百場演講后,他仍無法克服上臺前想要逃走的念頭。公開演講時,他身上常備硝酸甘油——用于減輕心臟負荷。假如企業無需他登臺演講也能發展得好,那他“愿意為此少活5年”。
成立于2012年錘子科技(以下簡稱“錘科”),直到2016年才迎來第一場年會。過去長久不開,是因為這位創始人不喜歡作為領導當眾講話。
在《脫口秀大會》上,羅永浩很少主動出擊??稍掝^扔過來,他又能迅速接梗,反應及時又巧妙,彈幕中連連贊嘆,“羅老師厲害”“選手被老羅秒成渣了”。
羅永浩曾半開玩笑地向好友黃章晉承認,自己具有某種“邪教領袖”天賦。教書時,底下掌聲頻繁又熱烈;創業后,但凡舉辦發布會,一票難求。除了見識新產品,還能聽一場妙語連珠的脫口秀,不虧。
他身邊追隨者眾。0001號員工朱蕭木說他的三觀“是被老羅捏出來的”。廚師秦延慶當年就是從老羅語錄中獲得共鳴,成了錘科的0019號員工。還有一位,從錘科辭職不到一個月就后悔,后來參加了一次發布會,被感動得熱淚盈眶,重返公司。
羅永浩的經驗之談是,長期搞不定的人才,如果經歷一次他的演講,當晚便會給他發短信表示同意加入。“如果你在發布會結束后的幾天密集地和他們約飯、約茶去談這件事情的話,大多數都是能搞定的”。
《脫口秀大會》上的羅永浩,呈現出有史以來最讓人舒服的姿態。人到中年與創業失敗的頹喪感減弱了他的攻擊性。
他曾是普通直男的最大公約數——長相平平,像張雨綺說的那樣,《脫口秀大會》選手沒有觀眾好看,可一看羅永浩和李誕,才發現“普通的是選手,丑的是導師”。他也不掩飾改造世界的野心,臆想要與全世界的傲慢與偏見對抗。昔日的“老羅”語錄是這樣的——“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釋”,“不被嘲笑的夢想,是不值得去實現的”,“有的鳥來到世間,是為了做它該做的事,而不是專門躲槍子兒的”。
對于自己的長相,羅永浩自嘲為“丑男”
現在,他承認自己“(直播)現場經常翻車”,與“丑男”的心聲“產生了深深的共鳴”,“要不是撞上直播風口,可能已經出事了”。男男女女都愿意接納這個頹喪又不失可愛的失敗者。他多么善于自嘲啊,更何況,他的自嘲當中沒有自憐。像每一個被命運擺弄的人,誰不想用幽默化解心酸,為自己留一份體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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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永浩當然知道,脫口秀是他最快的賺錢方式。“簽一個年約就是7000萬到1億元,我可以6個月做節目,6個月去度假”。他在2018年出版的《創業在路上》中寫道,對他“執迷不悟”“一意孤行”做手機的行為,部分羅粉痛心疾首,希望他回到過去那種想說什么說什么、快意恩仇的狀態,比如,做做脫口秀。
對此,他總是開玩笑說,“我最欣賞那種徹底辜負自己天分的天才們的生活態度。”
他做手機,當然不是為了辜負天分。“做錘子就是要改變世界的”,他堅信,只有手機才能徹底掌握時代中屬于整個人類的計算平臺,并在下一個計算平臺的革命到來時抓住契機。
商業咨詢顧問劉潤曾表示,“直播是很多人的夢想,但只是老羅通往夢想的盤纏。”老羅肯定了這一說法,“我做產品的熱情永遠高于其他工作”。他說他是為了做理想中偉大的產品才不得不創業,并承受創業所需要的一切。
能說會道一度成為他通往偉大事業的阻礙。外人對他的認知是“說相聲的”,猜測他涉足手機,是為了忽悠一把,撈一票走人,“或者是個騙子”。
滿嘴跑火車的創業者遍地是,羅永浩的特別之處在于,多數人用理想主義包裹自己的欲望,他卻知行合一到讓人替他著急。創立錘科之初,他在微博招賢納士,不在乎對方是否有經驗,“只要價值觀符合我們,我們都歡迎”。
他對產品細節的苛求經媒體反復報道,成了某種工匠精神的代名詞。他決定著手機秒表的聲響、桌面解鎖的效果,甚至公司健身房地毯的顏色、紀念T恤的外包裝。他肉眼就能看出海報上,左右邊框的像素齊不齊。
但錘科出品的手機仍被吐槽,比上,沒有任何超乎其他品牌手機的黑科技,比下,又毫無性價比可言。
更何況,這是一門生意。最核心的供應鏈問題無法得到解決,一切就都白搭。于是,T1錯過銷售窗口期,逃單率極高,羅永浩不得不打臉降價。T2,售價更低,產品不斷出現問題,又遭遇代工廠突然倒閉。他只好在微博上宣布,錘子T系列手機“以后應該是永遠都不會有了”。但他不承認失敗,它是“為了追求設計的完美不惜犧牲一部分功能的極端產品”,之所以付出血淋淋的代價,是因為它“不符合國情”。
2018年,國產手機玩命拼殺。堅果也未能拯救錘科。錘科供應鏈危機,資金斷裂,債務從兩億變成三億、四億,最后成了六億。那年年底,供應商聚集在北京數碼港大廈,身后白紙上寫著:羅永浩別跑,還我血汗錢!
向來彪悍的羅永浩慌了,“根本就沒法收拾”。有一晚,他蒙起被子哭了一會兒,太太在隔壁,沒有發現。
黃章晉曾形容當時的羅永浩浮腫得厲害,“像在池塘里泡了幾天再撈上來的樣子”,“他是沒有條理的,語無倫次,這一刻講的A,突然會插進C和B的事情,然后又跳回來,亂七八糟,一連串的無意識。”黃章晉在接受《GQ》采訪時說。
2019年1月,錘科公司法人變更。11月,羅永浩發長文《一個“老賴”CEO的自白》,稱在過去10個月中,已經還掉3億左右的公司債務,接下來,即便公司因不可抗力被徹底關掉,他個人也會以“賣藝”之類的方式將債務全部還完。
從此,他公開“賣藝”。做直播、做脫口秀,坦然地說:“我做每件事都是為了還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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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口秀大會》上,“欠債還錢”成了他身上的“嘲點”。李誕呼吁觀眾關注羅永浩直播間,“一起幫羅老師還債”。張雨綺調侃,“他明明就做不了手機,你還非鼓勵他說你能做,結果現在連坐飛機都費勁了吧。”
第三期節目,主題為“不就是錢嘛”,羅永浩被邀請分享消費觀。他雙手摩挲膝蓋,拘謹地表示,創業本該賺錢,我卻老花錢,花出去投資人的錢,沒賺回來。
這個話題,人人都能說上他一嘴。李誕調侃他:“咱們大大方方花嘛,畢竟限制高消費的事已經過去了。”程璐把他寫進段子里:“羅永浩老師說我不在乎錢,別人說你倒是還啊。”
他還是那樣,泥一般地癱在沙發上,并不生氣,似笑非笑。找準時機,一本正經地為直播間導流。碰上喜歡的選手周奇墨,他真誠稱贊對方聲音磁性,男女皆宜,長得讓人信任,適合帶貨。李誕建議觀眾去線下俱樂部看脫口秀,他就建議大家看看“周五晚上8點鐘的那個活動”。
每周五晚8點的那場活動,他做4個多月了。此前,他從未看過直播。剛涉足的那陣子,外界調侃這盞“行業冥燈”又來了——羅永浩所到之處,風口“寸草不生”。調侃者有理有據:他做空氣凈化器那年,空氣質量特別好,外加政策因素,產品滯銷;進軍電子煙時,正式開售的消息剛發出去20分鐘,禁售消息就來了。
首播持續了3小時,支付交易總額超1.1億元,累計觀看人數超4800萬人。作為首次直播,數據算是說得過去。但他是羅永浩,是背負巨債的羅永浩,難免被賦予某種悲壯色彩。外加這是第一次,他對與直播有關的一切都不熟悉,滿屏中年人的慌亂。
錘粉眼中,那是令人唏噓的一晚。昔日偶像努力扮演推銷員,隱忍、無奈。當他舉起1000多元的剃須刀,當眾刮胡時,彈幕中直男的心碎了一地,“心疼老羅”——仿佛他的天生驕傲和理想主義,就這樣在一片白色泡沫中被刮掉了。
介紹極米投影儀時,他誤將“極米”說成競品“堅果”,誠懇地起身道歉,露出逐漸稀疏的頭頂。
媒體迫不及待地寫下“理想主義者的崩塌”“現實面前,理想主義者就是個弟弟”。這位自稱“慌慌張張的直播新人”,給自己的首場直播打了不及格。
觀者情緒復雜。黃章晉卻覺得,羅永浩呈現出“近幾年最好的狀態”,“由內而外散發著喜悅,像臺胖胖的印鈔機”。
作為當事人,羅永浩來不及矯情。他對媒體說,賣貨賣得很開心,算著收入,算著它什么時候能幫他還完債務,算著它后續可能的商業前景,“每天都很高興”,就像他刮掉的胡子,“沒什么好感慨的,過些天胡子就長出來了”。一周后,在直播中,他用另一款剃須刀剃掉新冒出來的胡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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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口秀大會》上,除了好不好笑、是否有個人風格外,羅永浩還有一項評價標準:價值觀是否正確——理想主義的羅永浩沒有消失,他依然抱持著近乎潔癖的道德觀念。
第二期節目,羅永浩指出老四表演時不應該對現場一位歲數稍長的女性觀眾“猖狂”攻擊,這讓他有“若有若無的不適感”。
第三期,程璐說起小時候偷拿家里錢的經歷,羅永浩沒爆燈,理由是“我是教師出身,所以我就想,難道就是真‘偷錢’嗎?雖然偷的不多,父母也諒解,但我確實有過更好的期待,我覺得會反轉。最后發現那么坦然把錢偷了。所以我會想說,不要這樣。”
他對理想主義的定義是溫柔,“讓世界少一些本無必要的殘酷”。他在這檔節目中展現了這一點。他建議節目組改變舞臺設計,無人爆燈時,選手就掉下去,而不是默默地走向臺側。他解釋,這是一檔喜劇節目,可以笑中帶淚,但傷感的成分越少越好,選手失落地從他身邊走過,他就“揪心”。李誕分不清這是“心硬還是心軟”,羅永浩回答,“心軟,想讓人體面地走。”
“溫柔”似乎與傳聞中的他相悖。不少媒體寫過他的喜怒無常,他在辦公室內音量飆高、亂砸東西,事由往往很小。但他的火并不沖人,甚至“關鍵不在于這些問題本身”?!度宋铩冯s志寫道:“一個員工發現,羅永浩罵人的時候,并不會針對一個人看,眼神總是對住一個空的位置。‘因為他不是想罵這個人。’”
這是一種宣泄。他的暴烈總是與溫柔并行。砸西門子冰箱維權事件中,他掄起大錘當場砸了3臺冰箱,但卻帶了保潔,并讓每個同行者簽署免責協議,獨自承擔所有法律后果。
“溫柔”是讓別人體面,也讓自己體面,是以理想主義的方式面對失?。后w面地承擔后果。欠債,那就還錢。脫口秀是他擅長的,他的點評誠懇又專業,還有大局觀。觀眾盛贊他是“本季爆梗王”,感慨這位昔日精神偶像折騰這么多年,終于務了一回正業。他卻毫不諱言,參加脫口秀綜藝就是為了賺錢還債,見縫插針地為直播間引流。
他不認為自己做直播或脫口秀是對過往的背叛。他曾對媒體說,“我甚至不認為我做了什么‘改變’。你走在追求夢想的道路上,不小心欠了錢,你繼續追求夢想之前,先抽空賺些錢還債,這不能叫‘改變’”。(文 | 郝琪 編輯 | 向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