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上起床,去做一份根本不喜歡的工作,我工作只是為了錢,可錢還少得可憐,我每天都付出更多努力,但情況完全沒有改變,我不只是累,我是筋疲力盡。”
(資料圖)
這是美劇《小謝爾頓》里面的臺詞,說出了“打工人”的心聲。
現在越來越多年輕人,流行用“打工人”一詞自我調侃。
▲作家楊照和鋼琴家女兒
一條專訪了著名作家、文學評論家楊照,和他聊了聊“打工人”。
楊照,畢業于哈佛大學,20多歲時便立志于做一個沒有頭銜職位的人。
近期,他出了一套音頻節目,解讀德國社會學大師馬克斯·韋伯的思想。韋伯所說“職業”和“志業”的區分,正擊中當下年輕人、甚至中年人的心理。
在我們的專訪中,楊照以韋伯思想作為“工具”,談了談當下“打工人”所面臨的種種情況,比如35歲的年齡門檻、內卷循環,對于大廠職位、公務員的追求心態等。
“中國年輕人,是非常有能力的世代,照道理講,如果爆發出來,應該能達到一個高度。”
“打工人”這個詞變得流行,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打工”在中文里面從來不是好事,表示這不是一個穩定的工作,而且酬勞不高。“打工人”,延續著這樣的負面聯想,它恐怕是從香港,尤其是香港電影里過來的。
許多人感覺到同病相憐,一來不是在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更進一步,你覺得這個工作隨時都可能失去,你和工作之間還是一個游離的關系。
▲《我的解放日志》劇中上班族
我在大學念歷史系二年級時,開始讀韋伯。任何一個人不可能獨自在孤島上過日子,我們必然活在社會里,韋伯建立了這個知識的系統,指引我們如何去思考現代社會,讓我們面對社會的種種疑惑時,不至于那么無力無奈。
韋伯所說“職業”和“志業”的區分,正擊中了我們的心理。
念歷史系,畢了業出路在哪里?那叫做“職業”的考量,意思是我們去適應現實的系統,把自己放進既有的框架里,找到一份工,領薪水。但你要記得,這不是生活里最應該重視的事。
韋伯提醒我們,人和工作的關系應該要去追求志業(vocation,表示是一種神圣的召喚),而不是職業(profession)。
在一生當中,你的生命如果要活得有意義,非做不可的事——那叫做志業。人們在這個志業上面安身立命,得到自己的尊嚴,以及一種創造的成就感。
▲楊照在哈佛大學
▲楊照擅長用通俗的方式講歷史,許多書暢銷到一版再版:《講給大家的中國史》、《史記的讀法》、《故事照亮未來》......
我今年快60歲了,從來沒有強迫自己去接受任何一個職業。不管給我多少錢,給什么樣的工作條件,我不要做自己覺得沒有意義的事。
我最重要的一個身份,最重要的一個工作——我是一個讀書的人。
我做過很多不同的工作,不過大部分的工作都跟讀書有關。
這時候就不是在用一種“打工”的心態,對這個事情的追求更深一層,給你自己帶來更深的滿足,當然也可能帶來更深的挫折。
所謂“職業”,是一種交換,你不再是一個創造者,把自己降等為一個勞動者,以此換取經濟社會架構底下的安全感。
“打工人”分外悲哀的是,連“職業”的安定保障都失去了。社會變動太快,很多人覺得自己是半路出家,轉到這個行業沒有一定的必然性,棲棲遑遑,不知道兩三年之后是不是還在做這個,不能安身,更不要說立命。
如果你認定自己是“打工人”,而且有剛剛所說的這種情緒,該怎么辦?
我也只能用聽起來非常古老的口號來回應——“打工人”起來為自己的命運而努力。
憤怒地問,到底誰把你搞成了一個“打工人”?尤其現在“打工人”和“內卷”結合到一起,只念完本科,告訴你不行,稍微好一點的工作要留給研究生,于是你只好考研、留學,想盡辦法去海外留學,回來最后得到的就是打工的工作。自我準備和社會給的條件中間有一個差距,這個差距是如何形成的?
弄清楚了之后,才知道怎么改變。
▲《都挺好》中的程序員
看待大廠,我基本的態度都是我要提一個完全相反的口號——“小是我故意的”。
大對誰好?對于那樣一個機構組織可能是好的,可是對于里面的人是不是好?這是我們要去思考的。
還有一件事,當你追求“大”的同時,就失去了細膩的程度,而只有在細膩的程度上,才能夠找到個人真正發揮的空間。
我今天開一家店,營業額3萬塊,等成長到15萬,我就要開第二家分店,站穩之后,我就開始想第十家分店會在哪里。
在追求“大”的過程中,現代社會的“工具理性”制約了我們自己到底是誰,我們要追求什么?所謂工具理性,是嚴格用成本效率來計算。
對照一下看,日本的職人精神表現到最極致,其實就是剛說的口號“小是我故意的”。比如輕井澤賣牛肉飯的店,開門前兩小時就有人在排隊了,但老板給每個人發號碼牌,只準備100號,100碗牛肉飯賣完今天就沒有了。
▲日本開餃子店的奶奶,晚上追隨自己的興趣去夜店打碟
他為什么不擴張,為什么不給自己企業上面的成就感?他真正滿意的成就感,就是每一碗牛肉飯,都做到能力的極致。韋伯說什么叫做“志業”,就是這件事情我一直做下去,我不會無聊,因為這是我生命的目的。
找到了這件事,然后我這樣做,每天都很有成就感。而不是靠著賣了更多碗,有更多顧客,來決定今天有沒有成就感。
▲玻璃職人和他的作品
我們用手和血汗去做出自己的創造物,變成了一個創造者,用馬克思的說法,這是人生命最高的價值。這個時候,牛肉飯是他的創造物,他是一個創造者,每一碗牛肉飯都來自于他的生命,讓他去雇人做出來牛肉飯,對他來說就不是那么回事。
我這是把“大”和“小”推到極端來對比。大者必須一直不斷保持擴張,好像這樣它才能夠沒有危險,但對于在那個環境底下去工作的人,對他們的意義到底是什么?希望大家借由相反的生命態度去反思。
35歲工作年齡門檻,表示大陸是一個年輕的社會,包括現在大家60歲退休,全世界沒有多少60歲退休的社會。
這樣的社會是傾向于年輕世代的,讓年輕世代有更多發揮的機會,但另外也產生了年輕世代更高度的競爭性,這會帶來一個副作用。
因為年輕世代最大的特色,在于創造力,但年輕人花了太多時間在互相競爭,造成零和游戲(指一項游戲中,游戲者有輸有贏,一方所贏正是另一方所輸,而游戲的總成績永遠為零),進一步消磨了作為年輕社會最應該要有一種長處——創造出新的局面,新的工作機會和新的工作形式。
在今天的狀態下,我所看到的是年輕人花絕大部分時間搶奪既有的工作機會。通常都是往“下”搶,海歸的、博士學位的也來搶管理員的工作。
▲北京大量互聯網行業青年從霍營站坐車上班
我真的看到非常多優秀的年輕人,他們自我準備了這樣的能力和意志,可是被消磨,花了太多的時間在焦慮當中,在一直不斷地往“下”去做,去跟人家搶奪低于你既有準備的工作。
往“下”做很多時候意味著在浪費你的青春和時間,你沒辦法快速地在這個過程當中迎接挑戰,在挑戰的過程中讓自己變得更好。
后來大家在比什么?在比我怎么可以只稍微往下一點,只把自己壓抑下來一點,以便能夠找到工作。
▲景德鎮鉆研手藝的年輕人
▲石嫣是清華大學博士后,丈夫是博士,兩人放棄光鮮工作,去順義鄉下發展可持續農業
改革開放以來,一整代的年輕人起來了,放到世界上,也是非常有能力的一個世代,這是了不起的成就。
我真的很希望這一代的中國年輕人自己能夠認知體會這件事,這落在你們的肩膀上,不應該一直想要去搶奪一個明明知道比你能力差的工作,要去創造出你自己的東西。
1億、2億中國年輕人,照道理講爆發出來,應該能夠達到一種高度。我還是一直保持這個最高的期望。
臺灣青年有他們的問題,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大志愿,不覺得自己可以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業,所謂“小確幸”心態。
因為他們太清楚,在社會里面,你占了某一個位置,做什么樣的事情,最后會得到什么結果,基本上是固定的。
▲中國的付費自習室,九成消費者是已經工作的白領
從2008年我去大陸,就開始觀察到這樣的現象:年輕人非常地焦慮,十幾年之后好像沒有真正地改變。
讓青年焦慮的地方,是因為有太多你沒辦法控制的事,這個社會沒有你做了什么努力就會得到什么樣的結果的必然性。
包括前面講到“內卷”,你去了美國、歐洲留學,得到了學位回來,所有這些條件它不會必然帶來什么樣的結果。相對于有些人進入一個房地產公司,短短三年變成經理人,月入很高,你看得目瞪口呆。
▲自習室學習者的筆記
所以我可以理解為什么大家想去考公務員,不只是安定感,還多了一種我可以體會的叫做“正義的保障”——你付出了多少努力和時間,結果可以預見。
韋伯所說的官僚體系,指的是在社會組織的過程當中,一定要有一個特別的機制,管轄社會的基本秩序規范,使得社會的秩序規范能夠保持最穩定。
所以官僚體系兩個最重要的特性:第一是層級制,一層一層的科層組織;第二它的根本精神是“認程序不認人”。
從一個角度看,它是最穩定的,但必然有另外一面,它為了穩定,把個人的作用降到最低點。
當你想要進入這個體系,先認清楚這個硬幣的兩面。而且待了一定的時間之后,如果離開這個系統,大概很難再適應變動的社會,這幾乎是一條單向道。
▲圖源:《奇葩說》
用什么樣方式也許可以塑造出一種跟“內卷”剛好相反的循環?
我舉兩個例子。歐洲從前是討論保障“工作權”,但歐洲現在最極端的(從我們的角度認為最極端),是討論保障“不工作”的權利。
普遍最低收入保障——意味著可能什么事情也不做,國家政府保障他有一定的最低收入。它的概念是“工作”不是一個人生命的必要,是可以自己選擇去實現生命目的的一種手段。
半個多世紀以來,歐洲對于什么叫做工作、什么叫勞動條件,有許多改變。今天我們所熟悉的,像工時限制、休假的權利、失業傷害的保障、結婚生育乃至于喪葬的保障,基本都是從歐洲而來。
第二個例子是臺灣所發生的事情,沒有像歐洲那樣的戲劇性。
但經過幾十年,對比我們這一代,跟我女兒這一代,最大的不同是:我們那時填大學志愿,選擇每一個科系就代表一條路;但我女兒他們不再覺得眼前的路只局限于貿易、法律、中文這些科系,他們想象將來要做的事情,要多元開放太多。
臺灣年輕人有個觀念“小確幸”,所謂的“小”是什么?意思是每個人有自己的小路,并非都在同一條路上爭搶。
▲香港一家極小的理發店Visage One,老板一人打理,每天最多為5個客人理發,他也是爵士樂迷,晚上這里變成爵士樂酒館
比如說,開咖啡館雖然很普遍,但年輕人想這件事的時候,用力鉆研的地方不同。有人認為最重要的出路是徹底地去了解所有的咖啡豆,有人最重視的是把咖啡館里的裝潢氣氛做好,有人研究烘焙技術……延伸出來各種不同的路、不同可以去追求的東西。
歐洲的過程,經歷了半個多世紀;臺灣從我這一代到下一代,經歷了一個世代的實踐,所以還是要耐心。
“我不想打工,我能干嘛?”——你必須得接受現實,認識到這就是時代,這是社會。可是,永遠不要低估自己。
沒有任何一個社會規范是管到100%,一定有一些空間,你需要有知識和執行力,去把這個必然存在的空間給找到。
更進一步,你下決心設計出聰明的行動,把這個空間給打開大一點。
從個人做起,然后慢慢就變成一股潮流。每一個人可以多元發揮自己的能力,在工作上面得到尊嚴和創造的成就感。
大概在我20歲的時候,在念臺灣大學歷史系,當時立下一個志愿:我想做一個一輩子不要上班的人。所以很長一段時間,我想要進學院里當一個教授,因為教授不用打卡上班。
后來到了24、25歲,在哈佛大學念碩博的時候,我又把愿望做了一個調整:
我想要做一個沒有頭銜、沒有職位的人。
因為我學習馬克思、韋伯的思想,能體會到在現代社會里,只要有一個頭銜職位,就有很多的規范和虛偽,我想要盡可能做一個authentic(真實)的人。
我今年快60歲了,基本上做到了,從來沒有強迫自己去接受任何一個職業。
《對照記@1963》里我講過,我曾在臺北藝術大學當過兼職講師,但幾年后決定不再回去。
在非學院系統的“誠品講堂”、“敏隆講堂”上課得到的鐘點費,是大學兼課的五六倍,而且那些自己付費來上課的學員,又比拿父母的錢注冊的大學生認真多了。
后來臺灣藝術大學邀請我去客座開一門課,很有誠意地特別申請了客座的經費。但是辦手續要填許多表格,“表格”是我人生當中突破不了的罩門,我看不出絕大部分表格存在的道理。因此決然取消了原本答應的客座課程。
▲作家楊照與女兒李其叡
我最重要的一個工作:我是一個讀書的人,每天花很多的時間讀書。目前到底出過多少本書,如果把所有的版本都算進去,應該是100多。
或許我的存在可以給部分年輕人有一點點鼓舞作用。
當你們給自己找理由的時候,“雖然我一點不想去什么工作,但是沒辦法,非得去”。為什么會沒辦法?我所遇到的種種不同挑戰,不見得比你們的要小,我能夠這樣活下來,你也可以試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