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姆雷特》劇照。
李六乙工作室供圖
一個大的白色鋼線球半懸空中,象征太陽。圖/王小京
演員們憑聲音、面容和身體的表現力演出。圖/王小京
近日,李六乙導演的《哈姆雷特》在國家大劇院(11月28日-12月5日)“自不量力”地上演了。說他“自不量力”,是因為此劇的呈現方式給人一種強烈的“堂·吉訶德”感。堂·吉訶德你懂的,這位老騎士生活在夢里,以不合時宜的莊敬之心,為子虛烏有的杜爾西內亞四處征戰。李六乙也生活在夢里,以不合時宜的莊敬之心,欲將已被當代思想和當代美學顛覆了幾十年的哈姆雷特形象,再顛倒過來,重塑那位曾經的“自由的自我藝術家”(黑格爾語)。
反映多元文化莎劇曾被政治正確捆綁
在當代文藝中,從來“立”比“破”難,“美”比“丑”難,“整合”比“單一”難,“均衡”比“極端”難。或者可以說,前者幾乎是不可能的——它因舉世難尋而被視為“虛假”;后者幾乎是必須的——它因遍地皆是而似乎“真實”。后者只取一端,把這一端做成極致,就足以成功。算起來,幾乎每年都會看到至少一部或中或西不同版本的《哈姆雷特》,印象中有三個版本最出色,它們都是以“極端”、“顛覆”取勝。
盧克·帕西瓦爾的德國塔利亞劇院構作改編版——劇中哈姆雷特蒼白虛弱的腦袋從肥胖自私的老王幽靈的肚皮上鉆出,形象丑陋、歇斯底里,篡位國王克勞狄斯則儀容齊整、相貌堂堂,三人均頭戴王冠,暗示其地位和靈魂的同質性,以及哈姆雷特父子真正屬意之物。
奧斯卡·科爾蘇諾夫的立陶宛OKT劇團版——整部戲猶如發生在化妝間的屠殺犯罪現場,哈姆雷特手上的血污一點兒不比篡位國王少。
托馬斯·奧斯特瑪雅的德國邵賓納劇院版——全劇以黑色電影風格、人物形象的黑幫化、哈姆雷特的肥胖和不作為,完成“劇作基本忠于原著”之下的精神顛覆。
這些版本都從顛覆哈姆雷特古典完美的貴族形象入手,質疑王子復仇的正義性,追問和呈現權力之罪惡(“王子”地位的原罪),以及人性本身丑陋異化、無能為力的絕境。這是戰后歐洲民主思潮滲入莎劇舞臺的結果——哈姆雷特扭曲面龐的背后,是一顆政治正確的懺悔之心。
莎劇誕生時,是五臟俱全、立體復調的。“莎士比亞作品中一個普遍的基本特質是多元文化性”、“莎氏獨特的偉大在于對人物和個性極其變化多端的表現能力”、“莎士比亞的人物容納多種觀點”(哈羅德·布魯姆語)。
但是進入當代之后,莎劇舞臺上的人物正在失去這種“多元文化性”,這種“變化多端”和“容納多種觀點”的能力。由于各種政治正確、各種社會思潮的介入,以及藝術對普遍人性的悲觀結論,致使每一部當代版的《哈姆雷特》,都只取莎翁原作精神之一維,且只取那些“黑暗”之維,用以呈現人類破碎、丑陋、衰落、絕望的面相,簡言之,呈現“人的危機”。
當顛覆日久,就到了一個追問的時刻:還要繼續顛覆下去嗎?還要只揭示莎翁的一個邊角嗎?我們何時回歸他的整體,在一個更大的視域里,呈現“人”的更豐富的可能性和人類更復雜深遠的境遇?“大寫的人”、“高貴的人”,應被判處永久的死刑,還是應在這荊榛遍地的時代復活和歸來?
李六乙版用詩性重尋“大寫之人”
“即使被關在果殼之中,我仍自以為是無限宇宙之王。”
這是哈姆雷特的一句至關重要的臺詞。可以說李六乙版的舞臺呈現,是圍繞這句話進行的。我更喜歡用“李六乙的舞臺寫作”來形容他的藝術實踐——李六乙的劇場作品,帶有極強的作者性,極強的寫作性。作家的寫作語匯是文字,導演李六乙的寫作語匯則是舞臺所能提供的所有要素——劇作、表演、舞美、燈光、音樂、服裝、造型。他調動所有這些要素,錘煉、編織、暈染、組合,描摹他的心像,書寫他的詩章,傳遞他的觀點,譜寫他的交響樂。每個要素不能剝離其他要素而存在,它們彼此交融共生,形成一個精致微妙、回味悠長的織體。
李六乙不采用容易取得觀眾共鳴的排演路線:比如給名著設置一個炫酷的當代故事情境,寫實化舞美,體驗派表演,等等。相反,從“古希臘悲劇三部曲”開始,他即采用超時空的極簡美學和儀式化表演,某種程度上與日本導演鈴木忠志一脈相承——舞臺的極簡和象征,表演的反生活化。但又不止于此。在《哈姆雷特》中,他的演員表演融合了“體驗”和“表現”,在儀式化之外呈現細微自然的情感表達。在沒有任何生活細節的舞臺上,這種細微自然如琴弦的輕輕撥弄,平添微妙顫動的音色。
此劇舞美是一個巨大的隱喻:一個大的白色鋼線球半懸空中——那慘白的太陽;一個赭石質地、不時晃動的圓形平面——那血色斑駁的托勒密式地球;燈光明滅排列如星辰,環繞著“地球”,同時也成為舞美的一部分。這是傾斜、動蕩、叵測的孤獨星球,哈姆雷特故事在此空間恒久上演,明示它是超時空的全人類縮影。
演員們在這虛空的“地球”幾乎徒手上下,無所依托,唯憑聲音、面容和身體的表現力完成使命。角色們糾結、恐懼、愛、恨、心碎、發瘋、欺騙、背叛、忠誠……恢復了“變化多端”的能力,恢復了人類美丑的本來面貌,不再時髦而后現代地沉入垃圾場化的頹廢。
濮存昕分飾老王的幽靈和篡位的克勞狄斯,將后者良心的歉疚和篡位者的狠絕的雙重性,飽滿地刻畫出來。李士龍成功地飾演了自作聰明而又饒舌可悲的普洛涅斯,苗馳飾演的郝睿修戲份不少(導演很理解莎士比亞安排這個角色的良苦用心),將這個文學史上著名的“朋友”塑造得體貼殷切而富內在的激情。胡軍一向以飾演勇武英雄著稱,選擇他飾演哈姆雷特,是導演李六乙兵行險招。事實證明,雖然“英雄式”的哈姆雷特開場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感,但這個人物的復雜根性,的確與陽剛果敢的胡軍犯沖。他的哈姆雷特看起來太果決、太雄強、太有行動力,而哈姆雷特內在的猶疑、恐懼、憤怒、神經質、撕裂的痛楚、愛恨交加的扭結……這些精微豐富的層次,則有付之闕如之憾。
此劇的燈光著實精彩。當需要宏觀全景的時候,這些燈盞排列如星辰,散發著孤光。當人物之間發生生死攸關、張力強烈的對話,燈盞緩慢而靜默地聚集,從不同方向聚焦角色的臉。那些從不同方向射來的光線,應和著幽咽的京胡、角色的聲音、表情和形體,也成為這部交響樂的一個絕妙的聲部。甚至可以說,燈光本身就是一部交響樂,它們的明暗、移動、聚光方向的改變,扣人心弦,十分精準。音樂出色,京胡是唯一的樂器,有一種畫龍點睛的東方神韻。九九的人聲凄愴蒼茫,令人動容。從始至終的時鐘走針聲是死亡倒計時,是無時不在危急之中。李健鳴的譯本輕盈、口語而又不失文學性,極適合舞臺表演。
李六乙的《哈姆雷特》,人物身著唯美而無年代的寬袍大袖,在這晃動不安、危機四伏的地球上,以舒展詩性的姿態,走過復雜深邃、矛盾重重的精神旅程。這是重尋“大寫之人”的努力。這種努力非常燒腦,非常微妙,也非常卓絕,是這個世界不折不扣的異數。希望這種超越性的精神之力永遠存在,而不被轟轟烈烈的“接地氣”之聲所淹沒。
□李靜(作家)